康熙五十九年——六十年
夹道里，胤禩眉头紧皱，胤禟看上去也似有不悦，他开口问：“八哥，你说十四弟到底怎么想的？让我去帮他给老爷子说，他要在西北娶个有夫之妇，这不是胡闹嘛！连我都知道，这可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再说，那些人上的折子里，十四弟已是罪过累累，饮酒享宴都是平常小事，还有擅自独断军务，任意调动官员，拉聚青海王公，笼络蒙古人心，底下的王子皇孙也对他惟命是从，我看就差说他要谋反了！”
胤禩皱着的眉头略略平展，口气和缓道：“好在十四弟一直是捷报不断，这才是皇阿玛最看重的。方才皇阿玛说起这些所奏之事，只说了句‘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可见他心里还是偏向十四弟的。不过，三人成虎，即便皇阿玛再信任十四弟，也不可能完全没有猜疑。那件事，你千万不能和皇阿玛说，否则会损了十四弟的名声。”
胤禟认真点头道：“是，我也是这样想的，我已让人将书信送去，信中晓明厉害，也说了那些上奏的事。我总怀疑是老四干的，他成天躲在家里谈禅论佛、种地栽苗，我怎么就不信他真是心静如水呢？我发现他和如今宁寿宫那位如出一辙，她也是养花栽树的，不嫌泥葬，果然臭味相投。老四如今谁都不管了，倒是常常探望她，要说他俩没猫腻，打死他们我都不信！”
胤禩意味深长地瞧了眼胤禟，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没有说出来。抬头一瞧，脚下离宁寿宫倒是不远了，既然胤祯把凝砚托付给自己，也该去看看她。胤禩和胤禟到时，李佑也刚到，刚放下食盒，见两位爷来了，忙着行礼，凝砚打千，胤禩赦了两人，胤禟对李佑说：“这没你的事了，走吧。”李佑便听话地走了。
胤禩柔声对凝砚道：“早听说你被皇阿玛赶到宁寿宫看殿，只是我病后脚懒，都不喜欢动弹了，所以也没来看看你。有难处吗？只管和我说。”
凝砚感激地一笑，道：“八爷客气了，八爷有家事国事要料理，来看我就已是不易。我知道，八爷心中还碍着当初那件传闻，让人瞧见八爷来，只怕风波又起。我都明白，也没有难处。安心静气的日子，再好没有了。”
“你果然心细如尘，又善解人意。十四弟没有看错人。”胤禩不知凝砚是否听说了胤祯要娶蒙女之事，也不想多言。
一旁的胤禟很是不以为然，问凝砚道：“老爷子为什么突然罚你？十四弟不是答应了老爷子，和你一刀两断吗？是不是你不甘心，死缠烂打？别的事我倒没看出来，但老爷子处理你这件事，倒是明智决绝。”
凝砚见胤禟知道了自己和胤祯的事，又被他挤兑得十分难堪，但她转念一想，还是客气道：“没什么特别的原因，皇上不喜欢奴才，不想看到我而已。”凝砚没有说出胤禛求婚之事，胤禟本就怀疑自己和胤禛有鬼，让他知道了，又要猜想不断，而且，她也不想让胤禛失了面子。
胤禟哼笑道：“老爷子就是狠，十四弟在京城时，还让你在近前伺候，让他放心去打仗。他一走，就遣你到这儿，这事可没人敢和十四弟说，不然指不定出什么乱子。”
胤禩唤了声“九弟”，提醒他说话别失了分寸，胤禟眼珠一转，缄口不言了。
康熙六十年五月，胤祯移师甘州，本想乘胜追击，捣毁策旺阿拉布坦的老巢伊犁。可是，长路漫漫，粮草辎重难行，进军缓慢。
七月，康熙临幸雍亲王府，康熙和胤禛请来的喇嘛交谈了半晌，又由胤禛陪着逛后花园。走到山石后面，见一男童正摇头晃脑地念着：“亲贤臣，远小人，此先汉所以兴隆也；亲小人，远贤臣，此后汉所以倾颓也……”
康熙听他念得津津有味，问身旁的胤禛道：“这小孩是谁呀？”
胤禛回道：“皇阿玛，他是弘历。他满月的时候，儿臣把他抱给皇阿玛看过。”
“是了，朕有印象，这么快，就长这么大了。”康熙慈眉善目地走了过去，小弘历规规矩矩地给皇玛法磕头请安。康熙握着他的手，坐到亭子中，问他道：“朕看你书念得投入，不知道你明不明白方才念得‘亲贤臣，远小人’那几句是什么意思？”
小弘历今年十岁，拱起粉嫩的拳头作揖道：“回皇玛法，此句是诸葛亮劝诫皇帝刘禅要用人为善，亲近忠良，远离为非作歹的宦官，重振朝纲。”
康熙续问道：“说得好，那你知道为什么要亲近忠臣，远离小人吗？”
小弘历引经据典道：“知道，《淮南子》有云，‘所任者得其人，则国家治、上下和、群臣亲、百姓附；所任非其人，则国家危、上下乘、群臣怨、百姓乱。’做皇帝就要信任忠良股肱之臣，而不能被心存不轨的宦官左右，否则江山落入他们之手，就万劫不复了。”
康熙一听，不住地称赞，问他：“这些都是谁教你的？”
弘历一点不怕生，中气十足，笑颜道：“回皇玛法，这些是师傅教的，不过额娘也和我说过。说的多了，弘历就记住了。”
康熙赞许地点点头，问他额娘是哪一个，让胤禛请弘历的额娘出来见驾。裕如接到通传，整理了衣物头发，便来到康熙面前，跪下请安道：“奴才钮祜禄氏皇阿玛请安！”
康熙略一思索，想起她该是凝砚的妹妹，示意她起来，小弘历急忙跑到额娘身边，扶她起来。康熙一见，乐道：“你养了个好儿子。是你教他读《出师表》的，这么说，你也读过书？”
裕如从容大方道：“奴才粗糙地读过几本，弘历这些年读书，奴才还勉强能敦促他些。”
康熙见弘历向自己跑来，欢喜得很，满意道：“弘历有你这样用心待他的额娘，难怪读书说话都头头是道。”
“奴才不敢居功，弘历还是得皇阿玛的庇佑，王爷的疼爱和师傅的教导，才有今日。奴才如今一日两次礼佛，也顾不上他什么。”裕如浅笑道。
康熙问：“你也礼佛？”
裕如恭敬道：“是，奴才喜欢抄送佛经，《心经》、《地藏菩萨本愿经》、《妙手莲花经》都各抄了三遍，为大清和皇阿玛祈福，也为弘历和王爷祈福。黄昏时，我便坐在佛像前，静思一日之过。”自从生下弘历，胤禛对裕如也只是过得去，裕如忙于照料弘历，什么，而胤禛又私下忙于朝事，时间久了，两人的夫妻之爱渐渐归于平淡。府里的女人见胤禛有时和高僧都能聊一下午，便都开始参悟佛学。但终归是目的不纯，又无兴趣，最后坚持下来的只有裕如。
康熙审视着裕如，初次见驾，穿戴恰当，举止得体，称赞道：“端庄谦逊，德行厚重，是贵象。朕看你，就像是个有福之人。梁九功，把今年进贡的满贯菩提佛珠手串拿来，朕要赏给钮祜禄氏。”
胤禛一听，分外惊喜道：“这种佛珠手串是椰蒂所作，菩提子本就是佛珠中的上品，而此种更为罕见，它冬日生暖意，夏日无汗渍。这样的宝贝，几年才能见到一次，皇阿玛真是厚爱她了。”
“奴才谢皇上恩典！”裕如跪下行大礼。
康熙道：“好了，都起来吧。”一旁的弘历眼睛忽闪忽闪地立在康熙身旁，突然道：“皇玛法想下棋吗？弘历和您下，好吗？”
“好，朕正愁着，你十四叔一去打仗，没人陪朕下棋了。以后你十四叔不在，你就来陪朕。”康熙扶着小弘历的肩膀，满怀希冀地瞧着他。
十月，胤祯密奏，鉴于军务繁杂重大，他建议暂停剿敌，康熙二话没说，便恩准了。十一月，胤祯快马返京述职。
得知大将军王就要回朝，前朝的大臣们都备下了贺礼，**的女眷也都欣喜非常，终于有幸目睹心中的英雄，倒像是迎接心上人回来似的。胤祯得到了前朝的美誉和**的膜拜，一时间成为大清朝叱咤风云的人物。前行的人来报，说是大将军王的归期大约就定在这三日，人人茶余饭后都在议论着这位丰功伟绩的十四阿哥，幻想着他会是怎样一个人。
凝砚如同身居冷宫，自然是最后才知道的。无论怎样，他回来了，是件高兴的事。
十一月的一日，胤祯一骑快马，停在了神武门，今日不见景行。来乾清宫见康熙，康熙满面春风，胤祯跪地磕头，响亮地叫出了“皇阿玛”三个字。康熙万分高兴，当日便留胤祯用膳，让朝中重臣和皇子亲贵一同侍宴。宴席上，康熙大赞胤祯，惹得重臣祝贺，只是各位皇子心怀异事，胤祉和胤禛都不卑不亢地敬了酒，胤禩和胤禟、胤誐自是喜悦多些，尤其是胤誐，一席间除了他和康熙是满脸笑意。
用膳完毕，康熙拉着胤祯说了好一会儿话，才放他去给德妃请安。德妃近三年后终于听到了朝思暮想的儿子喊自己“额娘”，激动地落了泪。她攥着双拳，一味地擦眼泪，听胤祯讲行军中的事。
傍晚，就在胤祯要离宫时，绛菊紧随而来，什么都未说，只是将一个字条塞给了胤祯，便躬身告退。胤祯收起了字条，回府，宝吟领着一家人在门口迎接，胤祯一下马，人便一拥而上，有为他拿斗篷的，有牵马的，左右搀扶着，胤祯喜气洋洋地进了府。
进了门，宝吟吩咐人去烧水，为胤祯洗去风尘，而一桌子丰盛可口的菜都已备好。一家人围上桌，吃吃喝喝，谈笑不断。
胤祯放下筷子，握住宝吟的手说：“我不在时，辛苦你了。”
宝吟灿然一笑，夹起一颗金丝蜜枣，放到胤祯碗里，道：“不辛苦，就是辛苦，有这个，也不苦了。”胤祯心领神会，这是他们夫妻间曾有的对话，吃甜食让人快乐，心也就不苦了。
平春没听懂，其他的人也没听懂，不过这句话倒让胤祯想起了他一整日都没空想的人，他曾经和她说过。凝砚，不知她如何了？方才在皇上身边，也未见她。平春的一句话打断了胤祯的思考，“爷，在西北过得可顺心？”
胤祯认真打量了平春一番，见她性子倒是软了不少，笑道：“还好，在哪儿都有不顺心，打仗带兵虽然劳累，我却也是甘之如饴。”
平春“呵呵”笑了，尽量压低语气道：“爷，我提个事，你可别生气，我没别的意思，只是想问问，我听人说，爷在青海娶了一位台吉的女儿，这是真事？”
一听这话，平春身后的丫鬟同夕眉毛一紧，宝吟也是心中一跳，面上还是镇静地说：“妹妹，爷才回来，提这个做什么？”说完，偷偷瞧了眼胤祯的脸色。
胤祯先是拉长了脸，随即一笑置之，冲平春道：“那有盘酸豆角，你要是喜欢吃，尽管闭嘴吃，别弄得整桌菜都酸了。”
众人自然听得懂这话，是说平春悍妒吃醋。平春虽然有火，可还是憋住了气，低头吃饭。宝吟心里的石头才放下，另两位福晋瞧瞧这个，瞧瞧那个，也不言语。
回到房里，平春气得举起桌上的翠玉衔芝凤鸟摆件就要往地上摔，同夕一把握住，拦了下来，吓得直喊：“小姐，你不要命了，这是皇上今日才赏的，你要是打碎了，连十四爷也保不住你。哎呦，吓死人了。”边说，边把那物件小心翼翼地归于原处。
平春哭道：“我不过是问了一句，他就挤兑我，我难道不该问吗？她们三个全都装傻，可我偏不能！我做错了什么，他好不容易回来了，先是依次去那两房里说了会儿话，最后留宿宝吟那儿，偏偏不理会我。以前晾着我，如今还要晾着我。这样的日子，我可怎么过下去？”
同夕叹了口气，拿着手绢替平春拭泪，安抚她说：“小姐，奴才是陪你长大的，知道你的性子，倔强不服输，凡事刨根问底，不然就不甘心。奴才明白，你是太在乎十四爷，不希望任何人和你分享他。你担心他对你不是爱，只是宠，若是那样，你宁可不要。你的这颗纯朴不掺杂质的真心令人感动，可世间稀里糊涂陪丈夫走完一生的女人太多了，只因为太计较、太清楚了，伤心的只是自己。”
平春哭得丧尽了力气，倚在椅子上，伤心道：“是，你说得对。我害怕，我是全心全意地爱他，可他是不是也爱我呢？我其实也不求他能对我一心一意，只是我想弄清楚，自己在他心里到底是个什么位置。他娶我，和我生孩子，他到底是真心实意，还是逢场作戏？他的真心都给了谁？有没有可能也分给了我一点？我只要一点点，我这样拼命地问他，不过是想知道他究竟有没有可能分一点真心给我？若是有，我就不算白活了；若是没有，那我嫁给他，我和他这一世的夫妻算什么？一场联盟还是一段同行？可入了彼此的心？还是一旦瓦解或分离，一时不习惯后几天便能忘得一干二净，再也不会想起了？”
“小姐，你这样便是钻牛角尖了，十四爷怎么会心中没有你？他对你肯定是有真心的。”同夕也愁，她的主子太执拗，其实何必非要这样呢？伤心的不是自己吗？
平春摇着头，“我要的是男女之间的真心，不是夫妻之间一起过活存留的亲情。我知道自己不对，不该惹他生气，可我没问清答案之前，我就是忍不住，可他偏偏从来也不告诉我。我不知他是没有答案还是故意躲避，好久以前，他就再不愿意和我说任何体己话了。瞧，我真是失败，是不是？”
“小姐你哭累了，上床歇息吧。被窝里放了带套的暖炉，该有热乎气了。”同夕扶平春去床上休息。
次日，同夕一早起床，见胤祯在宝吟房里更衣，便静静地在胤祯出门必经的走廊上等候。胤祯过来后，她行礼问安，唤住胤祯。胤祯问她何事，她红着眼眶道：“十四爷，小姐昨天不是故意的，您就原谅她吧，好歹去看看她，她真是可怜，昨晚哭着入睡的。”
“知道了。”胤祯简单的回答没能让同夕放心，她拉住欲走的胤祯，随即又觉失礼，松了手道：“其实，她只是太较真，她真心喜欢十四爷，只想十四爷给她一个答案，也不算过分。”
“答案？什么答案？”胤祯从未看出平春的苦恼。
同夕央道：“你去问问小姐吧，她能和你说清楚，你若是知道她的所思所想，也许就不怪她了。对了，若是她脾气不好，请你看在她曾经失去筠儿小姐的份上，让着她一点，我想只要你听懂了她在担心什么，您一定不会怪她的，因为她只是太在乎您了。”
胤祯仔细思量着这句话，道：“好，我回来以后就去看她。她有你这样为她顾虑周全的丫头，实在算的上有福之人。却不知成天在闹什么？”
“奴才所作，只是希望十四爷和小姐能和好如初，奴才心满意足。”说完，她似乎有些难为情，哆哆嗦嗦地拿出一个盘长结，双手捧着，递向胤祯，道：“这个，是我编的盘长结，送给十四爷。本来想编方胜结的，祝您常胜平安，可是我太笨，学不会那种结的编法，就只能送盘长结了，寓意是长寿百岁。我想，能活百岁也是福气。”
胤祯望着那个盘长结，她说方胜结容易，可眼前这个结也很复杂。胤祯微微一笑，接过盘长结，半认真半打趣道：“我记得，盘长结还有一个寓意，九曲柔肠，相思之意。”
同夕抬头偷偷看了一眼胤祯，见他面色柔和地看着自己，一双眼睛似乎要看穿自己，忙道：“奴才的盘长结只有前一种意思。”
胤祯笑笑，见她怯生生的样子，语气轻松道：“难为你一道道地缠，东西我就收下了。”接过东西，说完便走了。同夕脸上浮出一丝欣慰的笑意，不过，她心里清楚：她的盘长结只能有一种意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