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胤祯获封大将军王
康熙深寄江山社稷
康熙五十七年
碧海苍穹下，一个女子坐在青石阶梯的石砖上，抬头望着那如玦的圆月，她脸上的泪痕似乎还未干。忽然，敞开的房门里走出一个倩影，把一件披风披在了台阶上的女子身上。
“夜里凉，你坐在这儿，会病的，还是回屋吧。”绛菊是凝砚请来的，如今盼晴和墨谣都不在宫里，她能分享心事的只有绛菊。
“你瞧，今晚的月亮，只有半个。‘多谢月相怜，今宵不忍圆。’”凝砚瞧着空中的月亮，眼泪不知不觉又落下了。
“你到底怎么了？把我叫来，又不和我说话，只自顾自地流眼泪。”绛菊坐到凝砚身旁，猜测她会出什么事。
“绛菊，你可曾喜欢过什么人？”凝砚还是痴痴地盯着那月亮。
绛菊瞧了凝砚一眼，见她只是盯着月亮，回转头来，道：“我知道你有过。”
凝砚回了神，和绛菊对视，问：“你知道？”
“是十四爷，他对你，总是格外不一样。”绛菊一语道破，到让凝砚分外吃惊，原来自己以前苦苦瞒着的心思，其实谁都没瞒过。
凝砚觉得好笑，道：“不管有没有过，如今都没有了。你还没回答我，你有没有过喜欢的人？”
绛菊低头，看了下面的石阶好久，才回道：“有过的，只是他从未在意过我。我知道，我出身卑微，父母送我进宫来伺候人，我就不该有非分之想。可是，我忍不住，哪怕他不是在瞧我、不是在和我说话，只是和他同在一个屋里，静静地凝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听他不经意的笑语，我都觉得日子还过得下去。”
凝砚从未听绛菊说过这些，她暗暗猜想，绛菊口中的人是谁，她能接触的不外乎常进出永和宫的人，皇上、胤禛、胤祥，还是胤祯？凝砚没有深想，此刻的她痛得想不了太多问题，只问道：“这种心情，我懂，那他是？”
绛菊恍然发觉自己失言，便道：“你莫问了，这是我的心事，不愿让人知。”
凝砚瞧她落寞的神情，体会到她和当年的自己一样，默默地喜欢一个人，却谁都不告诉。凝砚忍住好奇，没有再问，此刻在她心头的悲伤还未散去，只道：“无人知，便无人能限制，这样也好，只要自己快乐就好。”
“你和十四爷怎么了？他惹你伤心了？前些年，我听他和娘娘说娶你的事，娘娘不答应，说什么因为你的身份和八爷那事，十四爷当时都给娘娘跪下了，可娘娘就是不同意。”绛菊不知该不该说，但还是说了。
“他何时说的？”凝砚只觉惊讶。
“你走了之后，有一两年吧，具体我也记不清了。当时，娘娘说了很重的话，你也知道，十四爷是孝子，若是娘娘不同意，你恐怕很难嫁给他。”绛菊为此，也内疚过，若不是自己说了凝砚的身份，德妃或许不会如此排斥她，害得她不能嫁给胤祯。
凝砚苦笑，又有一个反对的，自己倒是得罪了谁？“德主子也是护子心切，我犯下大错，来路不明，名声狼藉，她怎么会同意儿子将这样的人娶回去，她不答应，是应当的。就算她同意，还是有人不同意。我和他，今生是走不到红烛囍字前了。”
晚风习习，吹冷了深宫凄苦心。
次日，康熙在乾清宫见四位阿哥：胤禛、胤禟、胤誐、胤祯。四人请安后，落座，胤禛和胤禟正对面，胤誐在胤禛旁，胤祯在胤禟侧。
梁九功遣人上茶，凝砚瞧了座次，便和前面的人换了顺序。往日里，每次胤祯来，凝砚都会换了位次，给他端茶，几次下来，梁九功也看出几分，每次都安排凝砚为胤祯奉茶。可是这次，凝砚居然换成为胤誐奉茶。凝砚自然是不想为胤祯、胤禛奉茶，免得尴尬，胤禟总是对她稍有敌意，凝砚虽然不知何故，却能察觉到。
除了胤誐，康熙和另外三人都发现了异常。凝砚小心端着茶盏，趋步来到胤誐身旁，仔细放下茶盏后，双手下压托盘，正欲退步下去。胤誐无意间瞧了瞧凝砚，两个眼睛又红又肿，虽然不明显，但是还是看得出来。
“你的眼睛怎么红成这样？”胤誐无遮无掩地就这样问道。他这句话把众人的眼睛都吸引到凝砚的眼睛上了，凝砚本就满心酸楚，这会儿更不自在，只道：“回十爷的话，是沙子进了眼睛，不碍事的。”
“梁九功，去拿点儿眼药，让她敷上，都不用伺候了。”康熙发话道。
凝砚弓身退出屋子，胤祯由始至终都未看她，只低头不语。胤禛瞧了眼胤祯，以为他们闹了别扭。胤禟不以为然，只觉得胤誐多管闲事。
等侍奉的人下去，康熙道：“你们都知道，今春，准格尔部的策妄阿喇布坦出兵进攻西藏，拉萨汗请旨要求救援，朕也已派兵增援。可是这几个月，驻守将领富宁安又上了几道折子报告战况，朕这才知道，准格尔部屡屡佯败，意在诱敌深入，我军突围不成，竟全军覆没。如今战事紧张，朕决意再次派兵援藏，只是还未决定由谁领兵，你们可有主意？”
“回皇阿玛，朝中武将如云，儿臣以为吴世巴、赫石亨两人向来治军严明，作战骁勇，又熟悉西北战务，此二人定能不负所望。”胤禛首先道。
“嗯，四阿哥推荐的这两人，朕也十分看重，便命吴世巴为护军统领、赫石亨为副统领，分两路领兵前往。只是，主帅之人，朕希望能是个位高且更有名望之人，以示我大清对此战的重视。若是早二十年，朕还真想御驾亲征。”康熙近日越发感到力不从心，一个伟人最怕的便是心虽是“志在千里”，身却是“老骥伏枥”。
“皇阿玛，儿臣愿替父出征，一举歼灭准格尔部侵藏之兵，平息战火，解藏民之难。”胤祯起身，走向前，拱手弯腰，行礼道。
“儿臣也愿往。”胤禛亦起身道。一旁的胤禟和胤誐犹豫片刻，也起身道。
“你们有此孝心，固然很好，可是，孝心归孝心，才干归才干。若无十足把握，能打赢此仗，反倒令大清蒙羞，朕宁可你们不去。”康熙凌厉地盯着他们，反复瞧着，似乎在揣度谁才是最合适的人选。
“皇阿玛，自西北战事起，儿臣仔细看过每一道报告战事的奏折。儿臣以为，先前派去的色楞和额仑特两军之所以战败，一来，西藏地势险要，地形复杂，若无熟悉地形之人，大军进驻十分困难；二来，犯了轻敌冒进之错，准格尔军派精兵据守黑河口，致使我军遭伏兵败。儿臣以为，此次再出兵援藏，首要便是掌握地形，继而和藏兵合作，稳扎稳打，收一处失地，便派兵驻守，以安民心，亦可防止敌军从后包抄，断我粮饷。儿臣多年在京中军营里历练，一直渴盼能有机会，为国征战，为皇阿玛分忧，为社稷效力。还请皇阿玛成全。”胤祯目光坚定，他一直向往戎马生涯。
“好，十四阿哥，朕就任命你为大将军王，替朕御驾亲征，凡不出兵之王，各选护卫三名、贝勒贝子各两名、公哥一名，随你出征。”康熙走到胤祯身边，拍拍他的肩膀，微微点头，他的这个儿子有胆识，有谋略。
“儿臣领旨，为保疆土，儿臣死而后已。”胤祯下跪谢恩。胤禟和胤誐又惊又喜，“十四弟，不，应该叫大将军王了，真是可喜可贺。”
胤禛默默无语，片刻，道：“皇阿玛，方才十四弟说的极是，此次兵败也因粮草尽数被人拦截，人饿马乏，自然落败。‘大军未动，粮草先行。’皇阿玛，粮草之事，可有打算？”
“四阿哥提醒朕了，朕正要说这事，年羹尧给朕上了折子，朕已决定升他为四川总督管巡抚事，为大军看管营运粮草。”康熙又道。
之后，十月十六日，康熙命吴世巴一路于下月十五日出发，赫石亨一路于下月二十九日起程，而胤祯一路于十二月十二日起程，出兵西北。
出兵之事，尘埃落定，圣旨晓谕天下。德妃虽然担心儿子，但同时也感到欣慰。正如外面朝臣所想，她也认为，康熙此时派胤祯领兵打仗，正是让他立功、有意栽培他的迹象，甚至未来将大清交给胤祯，也是有可能的。
胤禩在胤祯临行前，亲自去了十四的府邸，祝他早日凯旋。胤祯倒是很不自在，一味地说“八哥若要见我，差人说一声就是，我立即赶去，八哥身子不好，何苦受累跑一趟？”
“十四弟，我知道，自小你就跟着我，咱们兄弟情深。八哥不妨和你打开天窗说亮话，如今，你也看到了，皇阿玛虽然没有明说，但对你的栽培之意已十分明显。八哥希望你能打赢这场仗，因为打赢了西北的仗，就打赢了朝堂的仗，你自然是明白的。”胤禩道。
胤祯肃容，瞅着眼前的人，他曾是何等风采奕奕，当年朝中人人称赞的“八贤王”，如今却这样萧条落寞。胤祯抿着嘴，似有不忍，继而用极为坚定的语气道：“八哥放心，臣弟明白，一定不负众望。若真有黄袍加身那日，臣弟不会亏待八哥。”
“还是你坦率，我要的就是这句话。十四弟，这些时日，我养病在家，每日没有朝事烦心、不用筹谋算计，反倒觉得这样的日子也很好。以前，目光总是遥望着以后的大计，心中从不得真正休息，如今闲下来，该放下的，也都一一放下，才是无事无非的好时节。”胤禩淡淡笑道，他的身上比从前多了一份静谧。
“八哥能这样想，臣弟就放心了。其实，臣弟也想，若是此生抱负难以施展，倒不如做个清闲之人，晨起，读书练剑；日落，品茗饮酒，约知己良朋，畅谈古今；傍晚，有一知心人相伴，赏花赏月。日子岂不惬意？”胤祯笑着，说到“知心人”时，神情却有些恍惚。
“只怕你大任在肩，没有这等福气。”胤禩似有所指。
“我想也是没有的，还有十几日，大军就要开拔，我接下来的日子就是金戈铁马、九死一生。不过，这样挥洒汗血的日子，也是我向往的。”胤祯笑笑，并未接胤禩所指，因为作为曾经跟随者，他知道，胤禩曾对那个位子胸有成竹。如今，所有关于未来的猜想都只会刺痛他，因为这些猜想中并不包含他。
“十四弟，你可曾想过，若你即位，你预备将老四如何？”胤禩似乎还是更关心未来的事。
“八哥说这个，太早。不过既然八哥问了，我想的是，四哥是个精明能干的人，只是性情让人捉摸不透，若他愿意，我自然乐见他为朝廷之事奔波，若他不愿，我也会让他安心赋闲。说实话，这些年，他们虽然做了很多不利于我们的事，可我们也没有饶过他们。对于十三哥，我至今还是有愧。四哥毕竟是我一母同胞，为了额娘，我也绝不会难为他。”胤祯想起，凝砚一直劝他，要兄弟和睦。
“十四弟真是好心胸、好性情，可惜成大事者不能只有这些，还要有好手段、好计谋。你可想过，万分之一，若是皇阿玛最后选了老四，他会如何对付我们？”胤禩不时时机，给胤祯提了醒，他比胤祯了解胤禛，了解这场争夺的残忍本质。胤禩见他半天没有动静，说：“我已查明，海东青是我遣去的那人下的手，出事前，他是肃荣娘家推举过来的，来我府上两年多，办事尽心，很得我的信任。可是，事情出了后，我有所怀疑，便命人调查，虽然他一直在安亲王府当差，可原来他祖父、父亲都是老四的包衣奴才。你说，这是能和老四没关系？他真是费尽心思，从肃荣娘家下手，让我背了个不孝不忠的罪名，我怎会有翻身的余地？我是着了他的道了。”
胤祯静静地听着，若是从前，他早就奋起怒骂了，可此刻，他只是唤了声“八哥”，好让胤禩从愤怒中回缓过来，然后道：“事已至此，八哥不要再动气了。我早料想是他，看来我们兄弟之间，真是半分情义都没剩下。”
近日，康熙常常召见胤祯，和他一起探讨西北用兵之事。那日，康熙和胤祯探讨完朝廷的事，便邀胤祯相陪，领着一众侍从去御花园，凝砚跟在康熙身后，不住地瞧着父子俩有说有笑，康熙年纪大了，喜欢儿子相陪。
“十四阿哥，你知道畅春园里有一斋，名叫‘藏拙’。藏拙藏拙，藏其智慧、闭之锋芒，可不是易事。朕年少时，和你一样，心思单纯，喜怒皆形于色。可是，后来朕知道了，这不是好事。当年鳌拜独揽大权，朕尚未登基，心中对他的无礼僭越多加怨恨，但朕丝毫不能表现出来。也就是那时，朕学会了藏拙，后来朕做了这么些年的皇帝，身边人人恭顺，喜怒便也肆意了不少。朕是喜欢你的性子的，可是，你也要学会适时藏拙，直到你和朕一样，不用藏拙时，肆意一点儿便也罢了。”康熙迈着缓缓的步子，忆起往事，一边走着，一边训导着。
“儿臣知道。”胤祯跟着康熙的步子，笑道。
“嗯，知道就好。西北苦寒，战事棘手，你此去，正是历练的时候，不要叫朕失望。”康熙叮嘱道。
“皇阿玛放心，儿臣为保社稷黎民，定会肝脑涂地。只是，儿臣不能在皇阿玛面前尽孝了，皇阿玛要按时吃药，养好身子，有空让额娘陪您说说话。”胤祯看着康熙头上的白发，突然感到一股苍凉，那个曾经手把手叫他拉开弓的皇阿玛、那个在朝堂上呼风唤雨的帝王，如今也老了。
“朕会的，朕还要等你胜利的好消息呢，朕的十四阿哥都能带兵打仗了，朕也老了。最近，朕一直在想，朕当了这么多年皇帝，人人都说朕是明君、是圣主，朕却觉得，自古明君也罢、圣主也好，都躲不掉‘英雄暮年’，朕也不能免俗。可是，朕还不甘心呀。朕还有许多未了之事，大清还有许多不足。”康熙一面叹息，一面用希冀的眼神望着胤祯。
“皇阿玛会长命百岁，大清盛世还要靠皇阿玛掌舵。儿臣是肺腑之言，皇阿玛要保重身体，忧思过度不宜于身体安泰。”胤祯担忧道。
“朕倒是想安泰，可是朝事不让朕安泰、你们兄弟也不让朕安泰。”康熙说着，又有些动气，咳嗽了几声。
“儿臣不敢，皇阿玛保重龙体。”胤祯忙扶着康熙，轻拍着背。
“谁说你不敢，你忘了以前你保举八阿哥，气得朕差点儿手刃了你。”康熙平喘，又道：“你怪过朕吗？”
胤祯跪下，众人都停了步伐，胤祯道：“儿臣不怪皇阿玛，是儿臣不孝，惹怒了皇阿玛。”
康熙扶起胤祯，拉着他的手臂，点头道：“朕当时也是急火攻心，朕说过，你很像朕，两个坏脾气碰到了一起，杠上了便什么都不顾了，都伤心。你冒犯了朕，朕原谅了你，所以你也要体谅朕。”
“皇阿玛所说，实在让儿臣汗颜。皇阿玛为父为君，儿臣是子是臣，理应顺从皇阿玛，不该忤逆，是儿臣的错。”胤祯满心愧疚，原来他的皇阿玛一直为那件事不安。
“你的错都是因为你不能战胜自己的心，朕看在眼里，这些年，你虽然有所长进，却还是不能完全战胜自己的心。”康熙摇摇道，这是他最担心胤祯的地方。
“战胜自己的心？”胤祯不解，皱眉思索道。
“战胜自己的心，就是你能管住自己的口舌、自己的行为、甚至自己的喜好。朕当了一辈子的皇帝，最大的感触就是世事大抵不能随心，你想要的，不能得到；你喜欢的，说不准哪一日便会离你远去。而你不想做的事，却偏偏是你必须完成的，你躲不了、赖不掉。天意常常出乎意外又残忍非常，任谁都抗不过命。因此，唯一的解决之道，便是让你的心听理智的话，该放下就放下，就算是心头爱，说割舍也能随时痛快地割舍去，虽然痛，却不致命。只有到了这般境界，你才能战无不克、无往不利。”康熙说时，头微微偏了下，那正是凝砚的位置。
胤祯明白，康熙是告诉他，要成大事，不能沉溺所爱。此时，他也明白，康熙为什么要他和凝砚彻底断了。胤祯道：“皇阿玛是说，人要认命，提醒儿子‘智勇多困于所溺’，是吗？”
“任命也要分怎么任，此事若有理有利，你当然应该顺命，可若无理害己，自然就要抗争。朕说的，是明知事情有理有利，或事情不从改变时，你征服不了自己的心，想不开，不愿接受这样的命，就往往会坏事、会出大事。只有坦然接受，你才能平安度过挫折。”康熙说着，突然停下，偏头道：“朕要回宫休息，凝砚，你陪十四阿哥逛园子吧。”
听了半晌，凝砚被这突来的一句吓了一跳，只见胤祯瞧了她一眼，立即拱手道：“皇阿玛，儿臣府上还有几位统领要与儿臣商量大军开拔之事，皇阿玛既然要回去，儿臣也要告退了。”
凝砚心里并无半分失落，她知道，康熙是在试探他们，胤祯果然没让他失望。康熙点点头道：“好，那你就先回去吧。”
“儿臣告退。”胤祯离去，康熙瞧了瞧凝砚，只见她神色泰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