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四十三年
转眼已过两月,这期间,凝砚按照凌柱的吩咐,每日练舞,裕如便在一旁为她抚琴;学戏时,凝砚不愿学花旦,偏要学小生,偶尔扮个花脸,挤眉弄眼,装作发火,逗得裕如和萦青直笑。虽然学艺苦,但有裕如、萦青相伴,凝砚亦乐在其中。
三月又称鸢时,顾名思义,是放纸鸢的好季节。今日放假,凝砚和裕如商量着出去放风筝,可是近日凌柱说不叫凝砚乱跑,裕如苦思,如何才能得到“恩准”?凝砚亦遍寻借口无果,最后干脆道:“不行,咱们就溜出去算了。”
“我说你,平日看书赏花的时候,还像个闺阁中的小姐。可一提起出去玩,便立即原形毕露。瞧那匾上写的‘妙颖静姝’,我怎么瞧着那‘静’字,就想笑。”裕如挖苦道,凌柱真得找人作了匾,把胤禛赏给凝砚的号挂在了她屋里。
“你还有心思挖苦我,还是想想怎么出去吧。要我说,咱们去贿赂福伯,只要他帮我们保密,我们可以神不知地走,鬼不觉地回,你看如何?”为了出去,凝砚可是什么招都想得出。
裕如一脸不解道:“贿赂福伯?拿什么贿赂?”
凝砚道:“福伯可是阿玛的心腹,贿赂他,自然不能是廉价之物,其实,最好没有价。”
“对,一定要是无价之宝,让他绝没有拒绝的可能,一击成功,不然他说不定会告诉老爷,那就打草惊蛇了。”裕如认为她说的极是。
凝砚点头,随即从梳妆台的抽屉中拿出一个金制如意锁,举起给裕如看。裕如道:“这不是你小时候老爷买给你的,它也算无价之宝?”
“它不是,不过‘山人自有妙计’。”这一句,凝砚用戏曲唱了出来,引得裕如发笑。
拿着风筝,凝砚和裕如偷偷来到府门前,福伯果然正在门房里打算盘,他是府上管家,除了有事可忙,平日里便在这门房做些算账之事。福伯眼尖,见凝砚在外,出来道:“小姐,你怎么跑到门口来了,可是找我有事?”
“没什么事,福伯,我听说你近来有添孙之喜,所以特来送贺礼,这个算是我的心意。”凝砚笑得心虚。
“这我可不敢收,这是小姐之物,那孩子福薄,那配带这样的好东西?再说,老爷已给了赏赐,我哪能再要小姐的,那不是太贪了吗?不成不成。”福伯摆摆手,推辞道。
“哎呀,福伯,小姐一番美意,你就收下吧,你打理府上的大小事务,劳苦功高,这是你应得的。”裕如帮腔道。
“无功不受禄,小姐说什么,我也是不能收的。”福伯忠厚,自然不拿这平白无故之物。
凝砚和裕如对视一眼后道:“福伯,要是你实在过意不去,就帮我个小忙吧。”
福伯笑了,问道:“我就知道,小姐你一定是有事,说吧,又闯什么祸了,让福伯帮你收拾残局?”
“福伯,你干嘛说‘又’,你就见我不懂事了。”凝砚满是不服气。裕如便在一旁笑道:“福伯,这次,祸还没闯呢,小姐是想出去放风筝。”
“放风筝,倒是了,我刚出去时,见护城河那儿满是各家的小姐夫人,天上飞得都是风筝,真是好看。小姐要放风筝,也不是不可以,就在院子里,没人跟你抢地方。”福伯道。
凝砚一下泄了气,“在院子里?那有什么意思,我想去护城河。”
“这可不成,老爷吩咐,小姐无事不得外出。听福伯的话,乖乖在家,中午我让厨房给你包蟹黄饺,好不好?”福伯见凝砚不快,哄她道。
凝砚并不答话,只问:“福伯,你家孙子可起了名字?”
福伯说“没有”,凝砚赶忙道:“孩子落了地,就该有名字了。你家名字如何排行?”
提起孩子,福伯放松了防备,道:“我家从我这一辈起是‘福禄恩寿’,这孩子是‘恩’字辈。”
“那就叫‘承恩’吧,可好?”凝砚说完,裕如摇头道:“‘承恩’是不错,可是太寻常了些,而且‘蒙受恩泽’总觉得像欠了谁的,不如改‘承’为‘绍’,意思更确切,是‘继承延续’之意,愿你家世代传承恩惠。你觉得怎样?”
“好,我正愁孩子没名字,难得小姐愿意赐名,就叫‘绍恩’。”福伯见孩子得了个好名字,高兴地不得了。此时,凝砚趁机道:“福伯,你看,我们帮了你一个忙,你是不是也该帮我们一个忙,就让我们出去吧。”
“这,这不成呀……”福伯虽然口风尚紧,却明显底气不足,见凝砚不断地央求,只好道:“老话说的好,‘拿人家的手软,吃人家的嘴软’,这人情最难还清。合着小姐在这儿等我呢,算我失察,让你钻了空子,去吧,早些回来。”
谢过福伯,凝砚拉起裕如高兴地跑了出去。裕如在后面问:“这就是你说的妙计?卖个人情给他?”
“是呀,这世间最大的无价之宝可不就是人与人之间的情分嘛。”凝砚边跑边道。
神武门的两侧是护城河,这里放风筝的人比沿河其他景点要少一些,毕竟紫禁城的威严让人不敢亲近。凝砚见这儿人少,便选了此处,裕如以为不妥,道:“还是换个地方吧,那边就是神武门,都有侍卫把守,万一把咱们当成闯宫的,血溅三尺可就不好了。”
“没事,我们又不在神武门那儿放风筝,离得老远,他们不会过来的。再说,这儿草长莺飞的,风也合适,多美呀。”凝砚已经取开风筝,开始往外放线了。
裕如见她不肯,只好拖起“老鹰”,向远处跑起来,凝砚放线,不一会儿,“老鹰”已翱翔在天空中。裕如跑了回来,和凝砚一并扯着线,笑语盈盈,抬头望着展翅高飞的“老鹰”,高兴地不得了。此时,胤禛刚从神武门出来,马车已远远地等在门外。胤禛朝马车走去,侧头一看,发现两个女子竟在那儿放风筝。凝砚回头看裕如时,胤禛认出了她,便没有立即上车,反倒是往凝砚的方向去。
凝砚突然惊呼:“不好,风向转了,风筝要掉”,刚说完,那“老鹰”便垂头丧气地俯冲下去,两人叹了口气,裕如道:“别急,我去捡,只要线没断,还可以接着放。”
风筝落得好远,裕如边收线边跑了过去,凝砚取下手帕,正在拭汗,胤禛已走了过来,唤了声“妙颖”,凝砚见是他,急忙行了礼,道:“四爷,我不叫妙颖,我叫凝砚。”
“知道,我一时忘了你的名字。”胤禛和凝砚相对着,突然有人呼喊“让开”,两人同时转身,凝砚只见一匹皇家送加急密报的快马飞奔而来,马上的人显然已刹不住马,说时迟那时快,就在马到跟前时,千钧一发,凝砚用力拼命推开身旁的胤禛。那马见有人挡在前,扬起前蹄,正好踹倒凝砚,御马人急忙猛收缰绳,狠抽马臀,马儿这才奋力一跃,跨过了已经倒地的凝砚。远处的裕如回身看到一切,慌忙往回跑时,摔了一跤,双手擦破了皮,顾不上疼,爬起来接着跑。胤禛被凝砚推倒,此时已爬了起来,到凝砚身旁,摇晃她没有反应,便将她抱起,送进迎来的马车,胤禛一脸焦急,用震耳欲聋地声音对赶过来的裕如喊道:“去请大夫!让他来贝勒府!”说完,便进了车内,放下帘子。裕如慌忙去请大夫。
贝勒府中,凝砚躺在床上,身上盖着锦被,呼吸均匀。大夫望闻问切后,对胤禛说:“贝勒爷,这位姑娘并无大碍。方才让人检查过,马只踢到了她的肩膀,虽有皮裂淤血的痕迹,可是外伤好治,已上过金创药。只是这会儿她似有高烧之症,或有凶险。老朽会开些清热补脑的药膳方子,给她服下,应该大有裨益。另外,她受惊过度,要静心安体,好生休养。”
“那她何时会醒来?”胤禛依旧不安。
“她此时昏迷是因为头部猛烈撞地所致,大概休息一会儿,就会醒来了。我这就去开方子,让人煎药,等她醒来,正好吃药。高烧之症已现,事不宜迟。”听大夫如此说,胤禛忙让大夫去开药方。
裕如去请了大夫后,又匆匆回府去告诉凌柱,凌柱带着她急忙赶来。一进门,胤禛便将凝砚的情况告知他们,凌柱走到凝砚床边,仔细瞧着她,心疼得不得了。胤禛见状,道:“既然你来了,我就先出去了,回头会有人来送药,药要趁热给她喂下。”之后又吩咐屋里的丫鬟好生侍奉,便抬脚跨过门槛出了屋。
凝砚昏迷了三个时辰,醒来时已是傍晚。裕如扶她坐起,喂她吃药。从始至终,凝砚一句话也没有,只感浑身酸痛,肩骨如裂。凌柱见她如此,不便多问,只嘱咐她好生养病。胤禛来时,凝砚已睡下,裕如在屋里照顾,胤禛和凌柱便在门外说话。凌柱本想将女儿带回家中照料,可胤禛说凝砚“皮肉之伤,不宜转移,还是安心在我府中养病,等好了回去也不迟。”凌柱推辞了一番后也欣然答应。胤禛倒是奇怪凝砚额娘如何不来看女儿,凌柱只说她额娘去世得早。待凌柱回府,胤禛独自在院中徘徊,回望凝砚屋中灯火,良久不语。
这几日,凝砚头昏体乏,每日起身吃饭吃药后,便又睡去,大夫说能睡便能养好,也是好事。胤禛见她虚弱,吩咐府里的人好生照料,无事不得干扰,自己则隔两三日去看凝砚,询问病情。他见凝砚不愿多说话,每每只是问两句便走,连坐下喝杯茶的次数都有限。
府上的人都知道来了凝砚这么个人,虽然有心好奇,却无力顾及。胤禛的嫡福晋是内大臣费扬古的女儿乌拉那拉氏,近日她八岁的弘辉患病一直未见好,她悉心照料,请神拜佛,每日不出屋门地看守孩子;侧福晋知府李文熚之女李氏二月里才生下弘时,如今正在坐月子;还有一位主事金柱之女,格格宋氏素不喜与人往来。故而无人探视,凝砚住得倒极为清净。
白驹过隙,已是三月末了,凝砚在胤禛府上住了近两旬,肩上的皮肤已愈合结痂,精神较从前也好多了。裕如一人忙不过来,萦青赶来帮忙,除了一些衣物用具,还记得凝砚的嘱咐,把牡丹花灯带了来。凝砚倒觉得和家中并无差别,每日见得最多的也就是她二人。
这天是三月三十日,凝砚正倚在靠窗的卧榻上,手里捧着那只牡丹花灯,冲着灯自言自语道:“说什么下次相见,那****若死在马蹄下,如何再见?真是好险,差点儿就永生不见了。”继而抬头向窗外的翠竹看去,略带遗憾道:“果然都是哄人的话。”
这时,裕如端着食盒进门,见她的神情,又看到她手里的灯笼,随即取笑道:“我说今日没见你坐在门口晒太阳,原来躲在这儿睹物思人呢。”
凝砚正在出神,没发现她进来,吓了一跳,捂着胸口道:“哎呀,你进来也没个响动。什么睹物思人,贫嘴。”
“我是贫嘴,可我这张贫嘴总比萦青那张贪嘴好,姐姐还是快吃这枣花糕吧,不然让萦青瞧见了,一块接一块,你准没她快。”裕如边放点心边笑道。
“原在家时,你就惯会取笑她,如今到了这儿,还要取笑,她恐怕要受你一辈子的笑了。”凝砚挑起一块枣花糕,轻轻入口。
“姐姐这说的不对,哪一****嫁人了,出了府我还如何取笑她?总不能追到她婆家去吧。这话可别让她听去了,不然准满院子追着我打。”裕如咯咯笑道。
凝砚笑笑,似有心事,道:“咱们在贝勒府叨扰已久,我想回家了。”
“是该回家了,总在这儿住着,会惹人闲话。”裕如点头,忽而笑道:“可舍得这儿吗?”
“那有什么舍不得?”凝砚以为她问的奇怪。
裕如瞧见那牡丹花灯,摇摇头道“没什么”,接着又说:“我是怕萦青舍不得这府上的枣花糕,真别说,这贝勒府的糕点用料讲究,枣泥细腻,白面柔软,果然比自家的口感好。萦青若是上了瘾,赖在这儿不走,那可怎么是好?”
凝砚捂嘴笑了一番,才道:“你越发会拿她打趣了。你这人,文面时谁也不比你斯文,可一取笑起萦青,那斯文就全不翼而飞了。”
裕如道:“那我说些正经的,今日是你定的牡丹生日,按照以前在家的过法,供奉花神、花群诵经、蒸食花糕、清水花浴这些今年都免了,因为我打听过了,这贝勒府只有十多株牡丹花,都栽在嫡福晋的院子里,她的孩子最近生了病,咱们不好去要不说,就是去要,总不能说要人家那几株牡丹又吃又泡澡的,多难为情。不过,我让萦青去向贝勒爷说,剪两株回来插在瓷瓶里,也算是有牡丹陪你。现下,只剩下抄录花语,你倒还可进行。要不要我为你研墨?”
凝砚听裕如一口气讲完,很是感动,欣慰之中似有落寞道:“不用,已经很好了,你总是这样为我周全,可见我是个麻烦的人。”
裕如听她这样讲,忙坐到她身边道:“这是哪里话?姐姐为我周全的不知比这多几番,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我一直未曾告诉你,我愿为姐姐赴汤蹈火,这可是我的真心话。”
凝砚拍拍裕如的手背,笑道:“好了,我要去抄录赞牡丹花的诗句了,你且坐着歇息。”
裕如拉住凝砚的手,道:“还真写,我看还是算了吧,肩上的痂还没脱落,若是端着双肩写字,久了恐怕又要疼了。我听萦青说,她是洛阳人,他们那儿的牡丹生日是八月十五中秋节那日,虽然你说牡丹是这节令才开花,可今年是个特例,你就八月十五再补过吧。”
“不用,我就写一会儿,累不着,反正闲着也是无事,倒不如抄诗解闷。”凝砚说着,已走到桌前,拿起毛笔写了起来。过了一刻钟,胤禛来了,身后是萦青端着一个冰裂纹青玉色的瓷瓶,里面插着三株红牡丹花。裕如和凝砚都起身行礼,胤禛让她们起来后,转身对凝砚道:“见你能下床了,可是好多了?”
凝砚点头道:“是,谢贝勒爷关心。叨扰府上许久,我正想着去向贝勒爷辞行呢,正巧你就来了。”
“不必客气,你就安心在这儿住下吧,你是为我而伤,比起你的救命之恩,我尽些绵薄之力,自是应当。若不在我府上静养,我可是会过意不去的。”胤禛面带笑意,柔声道。
凝砚微微有些惊色,道:“贝勒爷别这样说,奴才的阿玛侍奉贝勒爷,贝勒爷自然也是奴才的主子,奴才保护主子是理所应当的。”封建王朝里,天下是皇帝的,所有人都是皇家的奴才。
“奴才保护主子是理所当然,可能舍命的,我却是头遭见,你真是这么想的?”胤禛走到卧榻前,坐下。
裕如心下一惊,只见凝砚忙道:“贝勒爷言重了,我哪有舍命?这不是好好站在这儿吗?”
裕如见萦青已将花瓶摆到床头的雕木花架上,忙岔开话题道:“小姐,你瞧,这牡丹花多漂亮,真是要多谢贝勒爷亲自送来。”
凝砚笑着走到花前,右手扶上花枝道:“有诗云,牡丹是‘百变颜色百变香’,极言花种之盛,这两株当是**。你们瞧它这颜色,可不是像醉酒的美人脸庞似的红润?”
胤禛见她喜欢的样子,又瞧见身旁的灯笼上也绘有牡丹的图案,问道:“你喜欢牡丹?”
裕如抢先道:“是,我家小姐最喜欢牡丹,贝勒爷没来那会儿,她正抄写关于牡丹的诗句呢。”
胤禛走到桌前,拿起桌上的纸,只见上面都是从古至今赞美牡丹的诗句:“落尽残红始吐芳,佳名唤作百花王。”“惟有牡丹真国色,开花时节动京城。”“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牡丹花品冠群芳,况是期间更有王。”……
胤禛看得入神,凝砚她们只静静立着,良久才听他道:“古人咏牡丹花的诗句真是极多,你倒有心都抄到一处,实在不错,不知抄好后,可否赠给我?”
凝砚不好推辞,道:“贝勒爷若不嫌弃,我怎好不送?等我抄完了,就将此册奉上。”
“那有劳你了,就在这儿养病之余抄诗文,免得来回折腾。”胤禛恢复了淡淡的面容,未及凝砚拒绝,便已出了门。
本章解读:
这一章中,福伯那段并非无用,一来显示凝砚家中,虽然阿玛和子翊等这些人让凝砚苦恼,但家中下人却和善可亲,凝砚与他们亲近,可见其确实不看重身份地位,认为下人虽不富裕却简单的人生反倒更有福些。凝砚说了一句话,人与人之间情分最重要。
胤禛初见凝砚时,虽然对她印象不错,但显然也没放在心上,甚至连名字都没记住。但是这场相救确实让他在之前的基础上,对凝砚有了不同的感觉。他说凝砚舍命相救,凝砚是如何回答的?凝砚自称奴才,说是奴才救主子,从她的性格里可以知道,凝砚绝不是因为这个原因,她这样说不过是在弱化自己救胤禛的行为,此时她已感到胤禛对她有些不对。此外,裕如岔开话题,也是一个伏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