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四十三年
此时，凌柱不耐烦地瞧了眼子翊夫人，又对凝砚道：“你如何知道有这书？又为何要看？”
“书是街上偷偷买的，听说此书遭禁全由它写的是败坏民风、有伤风化之事所致，我听孟师傅说，看书不仅要看好书，坏书也要看，否则还是无法明辨是非，没经过坏书的考验，难保以后见了会禁不住诱惑。”凝砚道。
裕如听她这样讲，灵机一动，附和道：“是呀，小姐和我看完，都觉得这书写得什么乱七八糟的，实在不好，禁得必要。”
静了一会儿，凌柱舒了口气，脸色稍稍回缓，道：“孟师傅说得也有道理，不过以后还是别看这种书了，何止是有伤风化，根本就是些淫词艳曲，若是将来你在婆家胡诌出两句，可要叫人生疑了。”继而又冲门外喊“萦青”，萦青在门口候着，赶忙进了门，听凌柱道：“去，找个火盆，把书焚了。以后你在小姐身边，多留意一些，不许她再看这些，不然我唯你是问，知道了吗？”
萦青慌忙应是，捡起书便小心退了出去。子翊夫人看着，觉得不对劲，问道：“老爷，你就信了她这歪理，不罚她呀？”
“好了，罚什么罚，她只是听了师傅的话，一时贪玩图新鲜，再说若是她真能从书中吸取教训，未尝不是好事。你方才说什么让外人知道了，自家的事，外人怎会得知？这事到此为止，谁都不许再提。”凌柱一番话算是对此事做了了结，子翊夫人虽然生气，却也只好作罢。
凝砚看她偃旗息鼓，败下阵来，高兴了不少。谁知，乐极生悲，凌柱对她说：“对了，过了年，你就不用再读书了，孟师傅年岁大了，常日生病，教不动你了。我琢磨着，你一个姑娘家，这几年的书也够用了。该是时候学学女人家的活计，免得以后连取悦夫婿的本事都没有。”
凝砚一听，极不情愿道：“阿玛，我书还没读够呢，孟师傅说，等过完年，他病痊愈，就教我《小窗幽记》，我还等着学呢。”
“孟师傅到底是汉人，教你的都是汉人的史书，要不就是那不得志人写的杂记小品，赋闲避世，毫不入流。我看你学得倒起劲，却不知你满洲文化和女子戒律学得如何？可读过女四书了？”凌柱问道。
凝砚先未作答，弯腰扶起裕如后，艰难开口道：“只学了《女论语》，孟师傅说，另外三本也相差无多，叫我自行研习。我近日只顾读别的，无暇顾及。”
“算了，我也不问了。总之，我已去舞坊为你找了位舞艺精湛的老师，再过两日就会登门授课。你收收心，准备一下。”凌柱对凝砚，真是费劲心思。
“若是学舞，还不如学戏。”凝砚嘟囔道。
“学戏？亏你想得出！”凌柱听到后一惊，不悦道。
“阿玛无非是瞧不上唱戏这行当，可舞女也未必比戏子好到哪儿去。”凝砚据理力争。
“俗话说，‘戏子无义’，只有让人瞧不上的下等人才学。咱们的大小姐，居然也看得上唱戏这样的行当，要学唱戏，真是笑话。”子翊夫人讥讽道。
凝砚回击道：“唱戏的如何就下等了？也不知是谁，不论年节，都吵着要看堂会，见了北顺班的椿龄，又赏好茶，又递帕子的，戏一开场，叫好声属你的多，叫不响便让福伯帮你叫。你如此热情对你口中的‘下等人’，这些倒不让人笑话。”
“这，这……”子翊夫人气得哑口无言。凌柱有些生气，道：“凝砚，不许这样和长辈说话。”
凝砚不再言语，静穆紧张的氛围一下难以散去，此时，裕如开了口：“老爷，要不就如了小姐的愿吧。学舞也学戏，艺多不压身。何必一定不让学，惹小姐不快呢？”
“你当然乐意她学了，这样一来，你也能跟着学了，不用做活了是不是？我看呀，都是串通好了的。”夫人瞪了眼裕如道。
凌柱扬手摇头，道：“都别说了。难为你喜欢，也罢，学就学吧。”
“那我还接着去孟师傅家读书，只去半日，午后学舞学戏。阿玛，你就一并如了我的愿吧。”凝砚趁机央道。
“不可，让你学戏已属为难，你不要得寸进尺。”凌柱肃容吓唬凝砚，真是拿这丫头没办法。
凝砚见他生气，被他唬住，悻悻道别后，和裕如一前一后出了屋。
正月十七，凝砚一早便起床，萦青正在帮她选珠花，手里拿了两个，不知选哪个好，便问凝砚的意见，凝砚漱完口，放下碗，只道：“随便，你看着好就成。”
“那可不成，你要随老爷去给四贝勒拜年，贝勒府仪仗大、规矩多，不比家里，随意些也算了，若是在人家面前失了礼数，可不让老爷失了颜面？”萦青道。
凝砚放下茶，走到梳妆台前坐下，侧头瞅着萦青，一语不发。萦青瞧了瞧自己身上，又往镜子里瞧了瞧脸，之后道：“小姐这样看着我做什么？我脸上又没灰。”
“我瞧见了，脸上是没有，可心里有没有，我就不知道了。”凝砚一脸看透别人心思的模样让萦青直发毛，萦青双手将珠花撂下，委屈道：“不过是让你打扮得体面些，也是为你好，就说人家心里蒙了尘，总是这样，话里有话，欺负我没读过书。”
凝砚见她生了气，觉得好笑，越发逗她道：“你没读过书，怎么听出我说你心里蒙了尘？你就这么撂下，不管我了。说我欺负你，我看你的脾气比我也好不到那儿去。”
萦青嘟着嘴，缓步走到凝砚身后，拿起桃木梳为她篦发。凝砚看着镜里的萦青，道：“我不过是和你开玩笑，还不是因为你说的话。从前你绝不会这样，一句句地‘仪仗’、‘规矩’，怕‘失了颜面’。我倒没发现，何时你的口气越发像裕如了？总是用规矩礼法拘着自己，也学得像那些俗徒般看人下菜碟儿了是不是？”
萦青嘴撅得老高，默默听着，心不在焉地顺着头发。凝砚又道：“还在负气？瞧你，这嘴翘得都能挂油瓶了。若是心里不满，还是说出来吧，免得憋在肚里生了病。”
萦青放下梳子，道：“是小姐让说的，我就说了。我就是俗人，这世上不是每个人都像小姐活得这般自在。裕如和我都是，给人为奴，稍不注意可能受训挨罚，甚至差事不保。人活在世上，谁不奔个前程。小姐你是命好，有好相貌、好家世，所以才像个神仙般不食人间烟火。奴才有什么，不察言观色，迎合主子，还能活吗？”
凝砚没想到，萦青这番话倒让她陷入沉思。她的脸沉静下来，拉着萦青到自己面前，道：“对不住，我不是故意说你的。为了赔不是，今日我让厨房做枣花糕，一盘子都是你的，可能原谅我了？”
萦青心软，见她这样说，不好意思道：“小姐别这样说，我怎么担得起？我知道，小姐其实也很可怜，连我都有娘疼，可小姐没有，自从老夫人年迈过世，老爷也忙于外事，小姐越发无人心疼了。都是我不好，惹气了小姐，还让你给我道歉。”说着，萦青低下了头，抹了把眼泪。
凝砚拍拍她的肩膀，让她不要难过。这时，裕如进门来，见她俩这副状态，便问：“这是怎么了？”
凝砚道：“真是‘说曹操，曹操到’。我们没事，你来做什么？”
“做什么？本来我还想自己是不是多此一举，现在看，我真是来对了。外面马车都栓好候着了，你居然还披头散发的，误了时辰，贝勒爷那儿，你可吃罪得起？”裕如没好气道，说着便着急捡起梳子为她盘发，心想自己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凝砚叹了口气，任由她装扮。裕如最后铺了些淡胭脂在凝砚脸上，道了声“大功告成”。凝砚站起，看着眼睛红红的萦青，道：“瞧你哭的，未免‘不失礼数’，你就守在屋里吧。裕如和我同去。”
“是了，那就这样，小姐快去吧。”萦青微微笑了，小姐总还是把自己的话放在心上。裕如推着凝砚出了门。
马车里，凝砚问道：“阿玛，你在四贝勒府当差，四贝勒可好相处？”凌柱是五品典仪，这是王府武职，负责迎客仪仗等，贝勒府上最高的典仪品级就是五品，可见凌柱还是深得胤禛信任。
凌柱回道：“四贝勒为人沉静稳重，虽然只有二十多岁，却是难得的勤勉扎实。到了地方，你可不要说些小聪明的话，冒犯了他。”
凝砚笑笑，又道：“那他每日做什么？有什么喜好？”
“哎，这都是主子的私事，别问这么多了，见了你就知道了。”凌柱有些不耐烦。
“那我不问他，我问你，阿玛怎么不带她出来？”凝砚从来都如此称呼子翊夫人，故而凌柱一听便知道，“嫡庶有别，她既非正室，便没有必要带出来。再说，你们两人要是在外面争执起来，可不丢人。其实，我本来也不打算带你去，不过你今年就要参选，我想着贝勒爷也许能帮上些忙。”
“帮什么忙？”凝砚慌忙问，显然想到不好的事。
“帮什么忙？他若真肯说几句话，你能嫁处好人家，我也就放心了。”凌柱看着凝砚紧张的神情，笑道。凝砚松了口气。
“老爷，贝勒府到了。”坐在外面的马夫和裕如下车，裕如扶着凝砚，凝砚随下车的凌柱进了府。
绕过照壁，穿过两进两出的院子，来到正殿，把礼物放下，凝砚站到一侧，裕如站在她身后。只见凌柱给胤禛请了安，之后道：“四爷，奴才早想过来给您拜年，可知道最近宫里家宴不断，恐您不得空，所以才拖到今日，您莫见怪。奴才祝主子佳节福至，岁岁如意！”
“好，赏！”胤禛对身旁的侍从道，侍从给了凌柱一个福口袋，凌柱揣在怀里，再次作揖道：“谢四爷。对了，这是小女。”接着，向凝砚挥手，示意她上前，道“凝砚，过来见过四爷。”
凝砚微弯膝，俯下身子道：“给四爷请安！”
“要叫贝勒爷！”凌柱在一旁小声提点着。
“不妨事，她是你女儿，不算外套，就随你叫我‘四爷’吧。”胤禛并不在意，赦了凝砚。
凝砚起身，略略抬头看胤禛，只见他一副平静如水的脸上看不到一丝不庄，这叫人不知道他此刻是喜是怒。胤禛见凝砚瞧他，向凝砚看了过去，凝砚随即转了目光。胤禛道：“我不知道你要带令爱来，也没准备礼物。要不等会儿我差人送到府上。”
“四爷实在客气了，不用送给她礼。只是奴才有一事，真不知如何开口，索性就直说了。我如今膝下只有这一个女儿，今夏六月，她要参选秀女。我想着，若是贝勒爷能帮小女一把，让她有个好归宿，奴才也放心了不是？”凌柱谦逊地说完，还赔了笑，可怜天下父母心。凝砚眉头微锁，裕如听到那句“只有这一个女儿”，不知情何以堪。
胤禛略一思索道：“不知你所说的好归宿，是指什么样的门第？”
“哦，门当户对、富贵之家即可，奴才不敢高攀像贝勒府这样的人家。”凌柱笑笑，凝砚却觉得越发不对味儿。
胤禛突然转向凝砚，问道：“你平日都喜欢做什么？女工还是踢毽子？”
凝砚回道：“读书。”
胤禛刚端起的茶突然停住，又问：“都读过什么书？”
“诗词歌赋略略通些，《史记》、《资治通鉴》、《孙子兵法》，四书中只学了《论语》和《孟子》，五经里是《诗经》，还有一些杂的，像《太上感应篇》等。”凝砚娓娓道来。
“你多大了？”胤禛不禁好奇。
“虚岁十三。”凝砚答道。
“那也会写字了？”胤禛又问，凝砚未说话时，凌柱已道：“是，小女会写颜楷。”
胤禛示意身边的侍从，侍从上前，胤禛小声命他准备笔墨。那人去了回来后，端着托盘，里面是一方砚台、几张宣纸、笔架上有一支湖笔。胤禛道：“随便写一句。”
凝砚不知要不要写，瞧了眼凌柱，凌柱并无指示。凝砚为保万一，上前道：“听闻贝勒爷是翰墨善工，我实在不敢班门弄斧，就别叫我出丑了。”
“不必谦虚，自这府邸建成，你阿玛便是这府上的典仪，与我算是相熟，所以你不必不好意思。”胤禛微微笑道。
“那我只好遵命了，写不好，想来四爷也不会笑我。”凝砚说着，便走到桌前，坐在胤禛旁侧的椅子上，除了她自己，所有的人都面色微变，只因那位置是主人或是上宾所坐，若是胤禛的福晋来，便该在这个位置，普通客人只能坐到下面。可凝砚没顾上这些，只冲着有笔和纸的桌上去了。因桌子和椅子面向一处，凝砚不能对着桌子写，只能稍稍侧身，歪着身子写，很快落了笔。放下笔，凝砚双手递给胤禛，起了身。
“心安则岁月静好，神宁则寰宇淑郁。这是你写的？”胤禛念道，凝砚点头后，胤禛细细品味，“‘岁月静好’已是不俗，这‘寰宇淑郁’，你又是如何想来？”
“‘淑郁’一词语出司马相如的《上林赋》，言香气浓盛。此句意在：只要心神安宁，所历之年就会静谧美好，所在之处就会香气四溢，时空俱美，如此人生才完满金贵。”凝砚极喜欢这句话，只因它让人充满希望。
胤禛赞许地点点头，问道：“字好，寓意也好。你可取了字？”
凝砚双目微微黯淡，像是忆起了什么，缓缓道：“有，思墨。”
胤禛又问了遍凝砚的名字，然后道：“砚台凝结，无墨自然思墨，倒是对的。”站在一侧的裕如知道，凝砚思念的绝不只是墨水。胤禛又道：“那我送你一个号吧。”说完，便拿起笔，蘸足墨水，写下“妙颖静姝”，继而解释道：“‘妙颖’，妙笔也。‘静姝’，你读过《诗经》该知道，指娴静美好的女子。你能诗会写，又有如此心境，我想是当得起这四个字的。”
凝砚上前，拿起那张纸，瞧了瞧胤禛，不知要说什么。此时，凌柱笑道：“四爷真是抬举，小女蒲柳之姿，如何当得起这样的称赞？回头我让人把这四个字做成匾额，挂在小女闺房中，好时时提点她。凝砚，还不谢过四爷。”
凝砚一听，只好道：“谢四爷赏号。”
胤禛对凌柱道：“扯远了，你方才所托之事，是这样，秀女参选，先有户部挑选，留下的再分批由皇阿玛选，你知道的，秀女最后的去向不定，有服侍皇阿玛封为答应、贵人的，也有指给宗室子弟做福晋、侍妾的，凡是没选中的，便可回去自由婚配。你若所求只是富贵之家，倒不用求我。不过，以令爱的家世才学，我想定然不会被埋没，若真需我帮忙，我会不吝美言。”
凌柱听了，自是谢过，带着凝砚出门，裕如也随着出去了。
本章解读:
凝砚喜欢读书，从她看的书可以知道，她不喜欢那些封建礼教的规范，却喜欢《小窗幽记》这样出世养性的文章，又从她和萦青的对话中，可以看出凝砚不势利，不媚俗，这也奠定了将来她在面对皇子夺储时的尴尬和冷眼旁观。另外，当凌柱说要胤禛帮忙的时候，凝砚显然很紧张，最后还松了口气，不知道她是不是此时心中对胤祯就已经有些挂念，还是单纯地紧张。
这一章中，裕如又有一个特性，她遵守规矩，这样的人更适合那个时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