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四十三年
胤禛不许辞行,凝砚只好在胤禛府上住着,好在白日里凌柱也在府上当差,得空儿了,便来凝砚处探望女儿。凝砚按照胤禛吩咐,每日抄写牡丹诗句,累了便和裕如在屋外的廊上坐着闲谈,萦青在一旁踢花键给她们看。
一日,胤禛送一位喇嘛出府。两人穿过院子,胤禛道:“这几日,大师为小儿诵经祈福,可见吉兆了?”
“小世子重病在身,贫僧也是回天乏术,说句不吉利的话,只怕有性命之忧。”喇嘛摇头叹息道。
胤禛听了,自然不快,可想到这喇嘛是太子从宫中遣来的高僧,不能责备,便也不再言语。他向来相信吉凶预言,不免皱眉。喇嘛见了,忙道:“贫僧多嘴。”
胤禛摆摆手,示意他不必在意。两人继续前行,听到有曲音,突然喇嘛停下脚步,极为惊奇地说:“那是谁家的女子?”
胤禛朝他面对的方向看去,只见树丛前的院落里,凝砚静坐廊上,裕如正在抚琴。胤禛道:“那是我府上典仪凌柱的独女。”
“可否要她的八字一瞧?”喇嘛道。
“大师可是看出什么了?”胤禛觉得奇怪。
“要拿了八字才能知道。”喇嘛双手合十道。胤禛让侍从去问,远远观去,侍从赶到,裕如停下手中的琴,起身听侍从说了几句话,又到凝砚身边,凝砚听她说完,似乎有些犹豫,但还是进屋写了字,拿着一张折好的纸递给侍从。侍从回来,将八字递与胤禛,胤禛遣开了侍从,看完将八字给喇嘛。喇嘛打开纸条,凝神定气,掐指不知算些什么,一会儿微微点头,一会儿又大幅摇头,最后道:“贵呀,这位姑娘的命数贵呀。”
“如何怪了?”胤禛见他颠三倒四,更加疑惑。
“不是怪,是贵。此女命主紫薇星,紫薇一星乃是帝星,合之其同宫、对宫等的吉凶,此女属帝母命格。他日身怀六甲,必能诞育天下之主。只是她所嫁之人并非皇帝,而是潜龙。方才贫僧见她贵相逼人,这才要了八字来算。”喇嘛说完,抬头看胤禛的脸色,并无异象,只是陷入沉思。良久,胤禛道:“我送大师出去。”让路时,侧头望了眼凝砚,乐曲声已响起。喇嘛自随胤禛出府。
又一日,凝砚在屋里翻箱倒柜,眼泪都要急掉了,忙喊萦青,萦青才一进门,凝砚就抓住她道:“萦青,你可见我那花灯了?”
“哪个花灯,小姐你年年都买花灯。”萦青不安地说。
凝砚补充道:“还有哪个?就是让你带来这儿的、今年新买的。”
萦青支支吾吾,半天才说清楚:“那个,那个,老爷吩咐的,我给烧了。”
烧了?凝砚瞬间头炸开般,问:“为何烧了?”
凌柱一脚踏进屋里,大声道:“你又为何如此在意一只灯笼?”凌柱让萦青下去,听凝砚道:“阿玛,那是我的心爱之物,你问都不问,就把它烧了。阿玛是什么意思?”
“你先告诉我,元宵节那晚,你遇到的到底是什么人?”凌柱面色铁青。
凝砚这才明白,据实道:“我不知道他是何人,不过是萍水相逢。”
“萍水相逢?那他如何知道你是我的女儿?”凌柱知道的一清二楚,这让凝砚措手不及,只得道:“这也是我纳罕的地方,许是从前见过,我忘了吧。”
“从前见过,你为何一点都记不得?就算如此,你忘,他却没忘,一个不知底细的人这样惦着你,你不会害怕吗?你知道他要做什么?”凌柱生气道。
“可他瞧着丝毫不像坏人,看他的衣着和谈吐,应该也是大户人家的少爷。而且,我记得和他一起的那人称呼他‘十四弟’,想来他家养得起十多个孩子,他怎会对我不利?”凝砚觉得凌柱根本是多虑。
“‘十四’也许只是他的名字,就算他不图财,难保不会是寻仇或是劫色?这样的浪荡子可太多了。”未及凌柱说完,凝砚便怒喊“阿玛!你都说些什么!”
凌柱想自己说得有些过,稍稍平气道:“总之,人心难测,你一个姑娘家,万事小心。还记得《女论语》怎么说的吗?‘男非眷属,莫与通名’,你居然还把名字告诉他?!”
“好了好了,反正他也没把我怎么着,以后也见不到他了,您不要再说了,也别白担心了。”凝砚又气恼又伤心,往床上抱膝一坐,头歪在膝上,眼泪吧嗒吧嗒地落下。
凌柱见状,只说:“下次若碰到他,你万不可再理他。”说完,便出了门。
萦青进来,见凝砚伤心的模样,哭着跪地请罪,说是老爷逼问,她以为此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才说了出来。裕如回来一瞧这架势,不知发生了什么,哄着凝砚,好不容易才止住哭声。凝砚说她不怨萦青,裕如也道“确实怪不得她,是你太过爱惜那个灯笼,才让老爷起了疑心。”凝砚心烦不已,只说以后谁也不要再提这事。裕如见两人都哭累了,便出去打水,好让两人净面。
裕如拿着水壶,从水房回来,路过桃树,骤然停下,只因眼前立了个人。三月桃花鲜艳,伫足花下,胤禛的余光感到侧面有人,扭头望去,只觉得眼熟得很。没有贸然开口,两人只互相看着,足足好一会儿,裕如先回了神,恭敬地行礼道:“贝勒爷吉祥!”
胤禛忽然想起什么,道:“哦,起来吧。你是凝砚的侍女吧?”
裕如灿然一笑,立即又敛住,道:“正是,难为贝勒爷记得。”
“你家小姐近日吃睡如何?肩上还痛吗?告诉她不必着急抄书,仔细伤口。要是有想吃的东西,就告诉厨房,随时都能做。”胤禛意识到自己嘱咐的太多,尴尬地停了口。
裕如客气地点头,胤禛瞧着裕如的脸庞,想起那日喇嘛要八字时的情形,问道:“近日我听府里有琴声,是你弹的?”裕如应是,胤禛又道:“年纪不大,琴艺了得,那首《春江花月夜》弹得极静美。”
裕如道:“贝勒爷也喜欢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
“还好,说是‘孤篇横绝’,不过我觉得它只是徒有其表,好诗该有好寓意才是,这首美是美,只是除了美,却再无其他了。”胤禛毫不客气。
裕如笑道:“其实,我也只是喜欢这曲子,对那诗也无过盛好感。没想到,贝勒爷是我的知音,不枉负我弹的琴。”
胤禛本还在想自己和她说什么诗文,听她这样说,不禁问道:“你也读过书?”
“是,小姐读书,总是要个伴读,我便是在旁多听了一些。”裕如谦虚道。
“凌柱府真是藏龙卧虎呀。不过,你说我是你的知音,只可惜,‘如闻流水引,谁听伯牙琴?’”说完,便轻笑着,转身离去。
裕如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反复沉吟着,微皱的眉头终于舒展:知音指子期能懂伯牙的琴声,我以子期比他,他却说子期若是听真正的流水声,便不听伯牙的琴声了。言下之意,是他愿以琴声中的美景相伴,却不愿做我的知音。想到这儿,裕如舒展的眉头又微微皱起。
正如喇嘛所言,弘辉果然没有挺住,大病过世。弘辉病逝后,胤禛请了几位宫外的高僧法师,把凝砚的八字拿给他们算。一人说主贵;一人说命犯咸池,咸池即桃花;还有人说步步高升,登至青云,上可与骄阳同辉,下则如清风无形……胤禛听得乱,只注意到无人提起帝母命格之说,便问了出来,这些人听说是藏传佛教侍奉宫中的喇嘛所说,便都道“命理之说,广大浩瀚,许是我辈学艺不精、钻研不深,所以瞧见的不如高僧多。”胤禛思来想去,动身去了宫里。
此时,那喇嘛正在毓庆宫。太子听他说完在胤禛府的情况,道:“做得好!他向来相信这些祥瑞风水之说,没有再问而是沉思,说明他已信了。我倒要瞧瞧,他是否对我忠心?”
喇嘛阴笑道:“贫僧本想说那女子有国母之命,可想来他已有嫡福晋,即便他当皇帝,皇后也该是嫡福晋的。所以,就说那女子是帝母之命。一旦他相信,倘若不告诉太子,反倒自己求娶那姑娘,就见他有异心。”
“你想的仔细,不过那女子到底是何人?”太子问道。
“好像是贝勒府典仪之女,当时我只是随处停下,任意指的。”喇嘛并不知道,他这随意一指,一句戏言,有朝一日,事关一个女子的生死。
太子踱步笑道:“一个小小典仪之女,如何能有帝母之尊?算了,管她是谁!只要能试出老四对我是否真心就好。近来我做什么,皇阿玛都看不过眼,不就是打骂几个狗官,用了一些贡品吗?以前皇阿玛从不如此小气。我的那帮兄弟以为皇阿玛训斥我几次,就要变了天了。不说我的诗书骑射是皇阿玛亲自所授,样样比他们强,就说我在皇阿玛心里的分量,岂是他们能比的?老大见我就像斗鸡一般,老八成日卖力在皇阿玛面前装什么勤勉贤德,还有九弟、十弟和十四全是他身后的喽啰。老三老五虽然老实,可也架不住心里藏些什么想法。不过这些我都不惧,我害怕的是老四虽然追随我,却也非真心,他素日冷淡素性,我倒瞧不透他。身旁的狗若是靠不住,咬起人来,可是比对面的敌人还可怕。”
话音刚落,侍从来报:“四贝勒求见!”
“让他稍候,我去正殿见他。”说完,太子又对喇嘛道:“你不能在这儿呆了,最近宫中要裁一批喇嘛回藏,你就回去吧,我许你的好处不会少了你的。”
喇嘛兴奋点头,太子撇下他,自去前殿。胤禛请安后,起身道:“太子,臣弟今日来,是有要事相告。那日来我府上的喇嘛见我府里典仪之女,见其贵像,便要了八字来算,说她会嫁潜龙,成为帝母。臣弟想,这样的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所以,特来告知太子。”
太子一脸满意,让胤禛坐下,稍稍敛容后,故作惊奇道:“噢,还有这等事!四弟不是为了要推荐你府中之人给我,故意造谣吧?那你说,我该如何?”
胤禛面容宁静,眼神黯淡,声音发虚道:“臣弟所言,句句属实。依臣弟之见,自然是在选秀女时,向皇阿玛要她。”
太子暗想:她一个小官之女,如何能配得上我东宫太子?便笑问道:“她长得如何?可美艳动人?”
“模样还好,但算不上美艳。我见她常淡妆素服,想来应是不喜过于炫目之色。”胤禛心中明白,淡妆是真,素服倒真不是。只不过,在他心里,凝砚最好之处不在容貌。
太子脑海里浮现出那些骨瘦如柴、唯唯诺诺的小家碧玉,这种女人没滋没味,他才不要!何况,她若到自己身旁,说不定成了胤禛的眼线,他可不能给胤禛将计就计的机会。于是,太子道:“既不美艳,我还是不要了。她是你府中之人,四弟若是要近水楼台,我也不管,只是别一味塞给我。”
胤禛低头不语,太子又道:“对了,我倒有件事,要托四弟帮忙。下月初三是我的生辰,家宴自然少不了,可我还想宴请外臣,所以要在宫外找个地方,你那儿最合适。不知你可乐意借我你的府邸一用?”
“太子如有需要,臣弟义不容辞。”胤禛道。
“那好,我派个人过去,和你商议宴会之事,银两我拨给你,宴请名单嘛,你看着办,二品以上自然要请,让他们带上女眷。宴会嘛,没女人,不热闹。另外,我也是为咱们兄弟着想,皇阿玛年纪大了,如今后妃成群,对选秀之事兴致不高。可咱们兄弟年轻,若是赶在皇阿玛之前见到秀女,若有中意的,请皇阿玛下旨赏给咱们,岂非美事?对,记得通知其他皇子。”太子毫不脸红地说着,他连贡品都敢夺,更何况是女人?
话已至此,胤禛应承后告辞,离了东宫,长长舒了口气,健步如飞。
接了承办太子生日宴的活,胤禛府上开始张罗着。胤禛每日忙着搭建戏台、布置礼堂、安排送帖子和记账等等,下人们扫地、扎花、挂彩绸、换红灯……侧福晋李氏常抱着刚足月的孩子出来放风。只有嫡福晋乌拉那拉氏每日躲在屋里哭,她恨外面成片的红,她的孩子才死,这府上却要庆生。虽然胤禛告诉她,胤禛也很心痛,但是他不能让人觉得他成日为个孩子就一蹶不振,更何况太子的命令不可违,等此事一了,一定会为孩子补办葬礼。乌拉那拉氏知道,他的夫君才新得了一个儿子,他没有多在乎死去的儿子,至少没有她在乎。虽然乌拉那拉氏感到刺骨的冷,可她绝不会出去闹,因为她不是这样的人,此外,她还在意她的丈夫,他毕竟是她的天,她此生都要顺从他、襄助他。他喜欢的不也正是这样的自己吗?
此时,凝砚已拿了那本抄好的册子,来见胤禛。胤禛接过册子,见上面写着《天香集》。胤禛笑道:“国色天香,好名字。”
凝砚瞧了瞧他,怯怯问道:“贝勒爷,我的伤口已经完全愈合,有件事……”
“你要走?”胤禛盯着她问道。
凝砚一惊,抬头看他,不知如何开口。此时裕如道:“不是,我家小姐听说府上有太子的生日宴,觉得一定热闹好玩,所以想住到那日再走,不知道可不可以?”
胤禛笑了声,然后道:“当然可以。”
凝砚冲裕如一笑,骤然面色凝重道:“我听说府上的小世子去世了,都长到八岁了,真是可惜,你要节哀。”
“他一直都长得很壮,冬日去湖面上滑冰,失足落水,冰水寒凉,他发了高烧,吃了药却丝毫不退,这才没了。”说起此事,胤禛语调沉了沉,舒了口气。见凝砚在,很快恢复情绪,道:“我没事,谢你关心。”
凝砚听他说“谢”,忙道:“不敢当。”
“别人若在你这个身份,或许不敢当,可你是当得的,你救了我,我好像还没对你道过‘谢’。还有这个,一并谢过。”胤禛举起《天香集》道。
“贝勒爷客气,只是我想,若是执意要谢,便多多提携我阿玛吧。谢我,我承受不起。”凝砚似乎在暗示什么。
“关心父亲前途、家族命运,我当真不知道,你还有多少好处是我没瞧见的,我越发想谢你了,咱们来日方长。”胤禛说完,轻咳了两声。
裕如瞧了眼凝砚的反应,凝砚脸色苍白,没什么话好说,连告辞的话都没说,便匆匆快步走了。
本章解读:
笔者从不相信命格运数之说,那比血型和星座更不准,所以虽然安排了预言这套把戏,但是为了表现此时4是亲附太子的,也为后来的故事矛盾创造条件,历史上的4就是很相信祥瑞等的,所以一旦有了这个预言,他这一生恐怕都不会放弃凝砚了。
裕如此时对胤禛已经产生了感情,但我没有明写,上一章有她打断凝砚和胤禛的对话。她其实并没有抱过多希望,但有些时候,人就是这样,尽管你知道没戏,但还是会在心里留给那个人一个位置,只是每个人留的空间大小不同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