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四十三年
裕如见门外一片安静,这才放心,又听凝砚不以为然道:“是有些,可还是有好的地方。有一句,我很是喜欢,‘叹人间真男女难为知己,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若真能如此,世间该少了多少薄命女子。就为这,此书不至于禁。”
“婚姻大事从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能由得自己?所以这书不合时宜,禁了,就都剩了心思了。”裕如摇头叹道。
“书是能禁的,可别人怎么想,也能禁吗?我听卖书的人说,都有人在刊印满文译本了。”凝砚放下绣绷,已无雅兴。
“这故事倒像是《卓文君私奔相如》的戏文,姐姐你说,这些女子怎么这样大胆?”裕如只感奇怪,凝眉道。
“‘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郎’,自古男儿多薄幸,一夫多妻乃是常理,若是有人许你‘一生一代一双人’,大约就算是要赔上一世幸福,也要赌一把吧。”凝砚道。
“姐姐说的有理,可惜,就算是寻常人家,这‘一生一代一双人’也不易得,何况选秀指婚的恐怕都是皇亲国戚,谁还不是妻妾成群?男子是天,他们有自己的抱负,妻子的职责也只在料理家事,他们有许多女人,现实是不允许他们只有一人的。”裕如苦笑了下,随即又归于平静。
“那你还说要嫁自己心仪的人?”凝砚反问道。
“是,我是说找一个我喜欢的人,守候在他身边,只要他心里有我,就够了。我只是不想嫁给一个自己丝毫看不上的人。”裕如解释道。
原来只要她爱别人就够了,果然悲哀。不过,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嫁给一个自己爱的人总比和一个没感觉的人生活一辈子好。有时候,守候也是一种幸福。
“那姐姐呢?”裕如突然发问。
凝砚深深一想,起身道“我要找个情有独钟的人”,踱了两步,又道“我可不想像额娘一样。阿玛虽然对我很好,可她负额娘太多了。”
裕如知道凝砚又想起往事,心下难受,道:“对不起,要不是我娘的出现,老爷也不会冷待淳夫人。”
“你不用如此,你娘也是苦命人,再说我从小受了她不少照料,我不曾怨她。额娘的事,归根究底是阿玛不对,他置额娘于不孝之地在先,用情不专在后,额娘才会含恨而终。可是他毕竟是我阿玛,养育栽培我多年,我也不能怪他。不过,我以后一定要找一位情有独钟的人,否则我不敢将此生轻言托付。”凝砚夹在这种心情里,小小的年纪却异乎心累。
沉默了会儿,裕如拉拉凝砚的衣袖,扯开话题说:“光顾着和你说话,我都忘记自己干什么来了。快到元宵节了,街上有灯会,咱们出去玩儿吧。”
“有这样的好事,当然去。我也觉得总在家里怪闷的。说不定呀,还能碰到你心仪的人呢!”到底是十几岁的孩子,凝砚回转了心情,戏谑着跑出屋去,裕如就在后面追凝砚,小打小闹一番。
正月十五是元宵节,又名上元节,有吃元宵、赏花灯的习俗。在这一天,女子也可上街观灯,或能遇到心仪的青年,成就佳偶。所以,对女子来说,元宵节是个令人盼望的节日。
十五的月亮悄悄地爬上夜空,凝砚和裕如带上萦青,从家出发。街上好不热闹,耍把式卖艺的,卖冰糖葫芦、胭脂水粉的,还有首饰挂件、古玩瓷器……人潮涌动,让凝砚想起辛弃疾的《青玉案·元夕》,写的就是这元宵节。里面有句经典的诗句“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可凝砚还喜欢另一句“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因为这句描写得极美,天上的焰火就像树上的花瓣被风吹下,如雨般坠落。焰如花,花如雨。
街上热闹非凡,凝砚和裕如东瞧瞧,西逛逛,高兴地笑靥如花。突然,凝砚指着不远处的一盏灯笼,惊呼:“瞧,那边挂个花灯,绘的是牡丹,别致得紧。”说完,凝砚已被吸引过去,裕如、萦青紧跟其后。来到摊前,凝砚才发现,一位身着不俗的少年正在玩赏着她看中的花灯。凝砚打量着那位男子,他看上去比凝砚稍大些,个子高高,一身英气,俊朗的脸上,五官组合在一起,让人看着格外舒服。凝砚叹了口气,恋恋不舍,正准备无奈离开时,只见又来了一位男子,他道:“十四弟,你怎么突然跑开了?咦,这个花灯漂亮,比我看得那个好,就买下这个吧。”
未及原先的男子开口,卖灯的小贩已道:“是呀,买下吧,多好看的花灯,这是我姑娘亲手扎的,你瞧,牡丹富贵喜庆。那边的姑娘盯着你手里的这个已经好久了,要是你放下,我猜她一准儿过来买,你可别错过了。”
随着小贩的指引,十四阿哥胤祯和十阿哥胤誐转头,都看到凝砚杵在那儿,猛然间拔脚欲走。“姑娘且慢!”胤祯叫住了凝砚,裕如推推凝砚,道“他许是要让给你。”
凝砚回身,走了过去,胤誐有些敌意,先开了口:“怎么,你也喜欢这灯?可是我们先瞧见的。”
凝砚尴尬地笑笑,道:”我无意和你们争,这便走了。”
“哎,要不你拿这个粉荷,它的颜色倒是很配你这身衣裳。”见她落寞要走,胤誐有些不忍心。
“不必了,我素来不喜欢莲花。”凝砚直言道。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荷花出淤泥而不染,姑娘家不都喜欢以此自喻冰清玉洁?你怎会不喜欢?”胤祯浅笑问道。
“就是就是,我也知道,这两句出自那篇著名的《爱莲说》嘛。”胤誐插嘴道。
见凝砚和裕如惊奇地望着胤誐,胤祯汗颜,低头小声贴耳提醒胤誐:“那是李白的诗。”
胤誐皱起眉头,急忙道:“十四弟,不许唬我,《爱莲说》分明是周敦颐写的,你如何说是李白的?”
凝砚没忍住,捂嘴笑了,裕如还在努力克制着。见胤誐一副不知发生什么的样子,胤祯也气笑了,抬手一挥,这页揭过,作罢作罢。未免尴尬,凝砚止住了笑,回到方才的话,解围道:“对,‘出淤泥而不染’就出自周敦颐写的那篇著名的《爱莲说》。不过正是此篇才让我对莲花生了厌。周元公要褒扬莲花,自褒扬他的,可为何把淤泥说得一文不值?孰不知莲花离了淤泥反倒活不成了?贬低淤泥也罢,总是要有绿叶衬红花,何况是块黑泥?可为何好端端又扯上牡丹?难道他独爱莲,就可狂妄地随意贬低其他花不成?”
裕如微微一笑,凝砚初读《爱莲说》时,便已有此论调。胤祯微微皱眉,还在回味,胤誐终于缓过神,看着胤祯道“原来你说的是,‘清水芙蓉’是李白写的”,随即冲凝砚一笑,又道“对呀,‘淤泥’是出自《爱莲说》,我也没说错。”
胤祯摇摇头,不再理会他,瞧着手里的牡丹花灯,对凝砚道:“看来你是真心喜欢牡丹。”
凝砚点头,裕如道:“我家小姐是喜欢牡丹,每年买花灯都要牡丹图案的。这还不算什么,她每年都要过牡丹生日呢。”
“牡丹生日?我只听过荷花生日。六月二十四那日,殿堂摆设荷花、玉瓶插上荷叶,吃茶用荷花型的茶具杯盏,吃食是荷花筵,像是荷叶粥和莲子糕,其他食物就算不是莲花做的,也要是白色素食,才显得高雅纯净。牡丹生日又是哪一日?如何过?”胤祯一一道来后,不禁发问。
“这个,和荷花生日差不多。天色已晚,我先告辞。若是以后再见,我再细细告诉你。”凝砚浅笑道。
“等等,总觉得姑娘面熟,是不是在哪儿见过?”胤祯望着凝砚,只觉“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公子,你不用这么套近乎吧。”萦青听了半晌,终于能说上句话,发笑道。
凝砚低头不知如何回答,胤祯道:“对了,既然姑娘喜欢这个灯,还是让给你吧。不过,可否惠赐芳名,府上哪里?”
“十四弟,你真给她呀,那送什么给八嫂?时候确实不早了,咱们也得速速回去。”胤誐显然有些遗憾。
凝砚瞧了瞧他俩,觉得有趣,只道:“既然你哥哥如此看重这只灯,我不好夺人所好,谢你美意,还是作罢吧。”
“你不必客气,我们挑这盏粉荷。牡丹,就收下吧。”胤祯说完,便将手里的牡丹花灯递到凝砚面前。
“好了,让来让去的,实在不好看。再说都赶着回去,小姐,就收下吧。”裕如在外,都是称呼凝砚为小姐。
胤誐拿起荷花灯,凝砚接过牡丹灯,小贩说了钱数,胤祯将银子递给小贩,说花灯是送给凝砚的,凝砚推辞不过,道谢后笑问:“那还要芳名和府上吗?”
胤祯没忍住,笑道:”可否容我一猜。是不是典仪之女?”
“你认识她呀,怪不得方才在那家看得好好的,你突然跑到这儿来,这么半天,你唱的哪出?”胤誐大吃一惊。
除了胤誐,凝砚三人亦讶异不已。凝砚仔细端详着眼前的人,丝毫想不起他是谁,良久才道:“你怎会知道我的身份?”
“可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胤祯道。
“‘幕中草檄砚水凝’,凝砚。”
“那你阿玛在哪儿当差?”“四贝勒府。”
“好,你方才的问题,我下次见到你时,再告诉你。”胤祯笑着和胤誐扬长而去。
凝砚站在熙熙攘攘的街上,苦苦想着,却没有半分印象,心下想:这个人真是有趣,方才自己说下次见面再说只是搪塞之语,他竟信心满满地也说下次见面,难道我真会再见到他?
凝砚本来要回家,萦青说这里离豆腐脑摊子不远,建议去喝豆腐脑。裕如也说有些饿,凝砚想能出来玩耍也不易,早回家也是无趣,便欣然同意。此刻,三人已到了豆腐脑铺子。凝砚和裕如萦青一并坐等豆腐脑,裕如先开了口:“你真的不认识方才那个人吗?他可是一口就说出了你的身份。而且我瞧着,他早就看到你了,是见你朝花灯走去,才抢先一步去看的花灯。”
“这么说,他是故意的,就为要和小姐搭讪。”萦青道。
凝砚皱眉思索,还是毫无头绪,道:“我确实不认得他,不管是否故意,他认得我,还真是奇怪。”
就在这时,豆腐脑摊子前聚集了一堆人,一位哆哆嗦嗦的老叫花子被卖豆脑的摊主驱赶,说他挤了摊位,围观的人都只顾叽叽喳喳议论。凝砚本来是最不喜看人争吵的,但心里不平,刚想走上前去,便见裕如已经走了过去,对摊主笑道:“摊主,你看,这是个可怜的人,你就发发慈悲,让他在这儿讨饭吧。这儿人多,他能多要点儿,都不容易嘛。”
那摊主一看是裕如,道:“你说的有理,你家小姐也是我这常客,都知道的,我不是个狠心的人,我刚还给了他一个馒头。只是,他在我摊前要饭,客人一看他脏,就都不来了不是,我也没办法,只能赶他去别处呀!”
这时,裕如走向那个叫花子,拿出银子给他,道:“这些钱,你拿去,够花一阵子的了。去买点儿吃的吧,别在这儿了。”老乞丐连声道谢,颤着身子走开了。裕如转身,冲凝砚笑了笑,凝砚也回应了一个微笑。
“没事了,没事了!大家散了吧!”人群渐渐散开,摊主也去招呼客人,街上还是热闹非凡,就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一样。摊主端来一碗豆腐脑,冲凝砚笑道:“我还真没见过像您这样善心大发、出手阔绰的小姐。您呀,将来一定是个有福之人。”
凝砚笑笑,道“借你吉言。你一定也没见过我这样喜欢喝豆腐脑的小姐吧。”
摊主赔了个笑,便又去端另两碗。凝砚对裕如说:“他说你是有福之人呢。”
裕如摆摆手道:“我哪是有福之人,姐姐才是我的贵人。”
此后,三人无语,喝完便奔回家中。
萦青叩门,开门的管家福伯见是小姐回来,忙打着灯笼来迎,一边推开门,一边告诉凝砚“小姐,老爷吩咐,等裕如回来,去夫人房里见他”,转头又对裕如说”老爷方才发了火,裕如你可小心。”
裕如惴惴不安地欲往,凝砚拉过裕如的手,领着她前去。凝砚一只脚刚踏进房里,便见凌柱将一本书甩到了脚边,吃了一惊,那书上没有书名。
“我只让裕如过来,凝砚你跟着做什么,你今日也救不了她。”凌柱又冲裕如道:“我以为你虽然有那样的母亲,可到底是个知礼守节的孩子。真是没想到,竟看起这样的书!”
“就是,这书图文并茂,写的画的俱污人耳目。我刚才随意翻了两页,都觉得面红耳赤,她倒好意思瞧,真是不知羞。”子翊夫人故意夸大其词,骂道。
裕如不做辩解,已经跪在地上,两腮通红火辣,真是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凝砚见势,问道:“阿玛,这书在裕如那儿,如何会到你手中?”
“是子翊命人为她清扫屋子,无意间发现的。”凌柱坐下,怒气稍平。
凝砚瞪了眼子翊夫人道:“阿玛什么时候见过她关心我们,莫说为裕如清扫屋子,平日里就是连句好言好语也不曾有。依我看,清扫屋子是假,搜查私隐是真。”
“不论哪真哪假,她藏看这样的书,难道没有错吗?我知道你们一向要好,可也不该不分皂白,一味袒护。”凌柱阴着脸道。
“你说我找碴,可她若是禁得住查,我就是再想故意为难,也无计可施。自己做了这丢人的事,还怨得上别人!”子翊夫人冷笑道。
“你不要乱扣帽子,她没有做什么丢人的事,这书是我买的,也是我送她的,是我逼她看的。你要是有什么邪火,冲我来好了,与她无关。”凝砚毫无畏惧,裕如抬头担忧地看看她,又埋头下去。
“好啊,老爷,你听到没?她说这书是她的,这真是丢人,要是传了出去,咱们的脸可往哪儿搁?人家会说老爷教女无方,堂堂的官家小姐竟如此下流,以后哪还会有婆家要她?老爷,你不能再纵容她了,我这可是一片好心!”子翊夫人从衣角拽出手帕,掩面欲泣,架势足,装得像。
凝砚并不言语,只冷眼看着她闹。
本章解读:
从裕如和凝砚对西厢记的不同看法,就知道她们对那个时代的妥协程度不同,裕如心中是有美好愿望的,不然不会说出想嫁心仪之人的话。未来当她们真正遇到心仪之人时,看客可能猜出,两人的反应。
凝砚是个精致的人,过牡丹生日,笔者试图以花喻人,不过这牡丹对应凝砚,却不是普通的富贵象征,后面会告诉看客,凝砚喜欢牡丹的原因。另外,看客以为,裕如的品性像什么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