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四十五年——四十七年
送走了盼晴,凝砚还惦着筠儿的事,便走到乾西五所。凝砚一直避免来这儿,虽然它是胤祯住的地方,但这里面也住着他那不同级别的大小福晋。不过,为了找到他,凝砚还是进去了,一问才知,胤祯没在。凝砚想了想,决定去万春亭的铁树那儿碰碰运气。
他果然正微倚在亭子四周的汉白玉围栏上。凝砚静静地走了过去,唤了声十四爷,他看了凝砚一眼,示意凝砚坐,凝砚便在他身旁坐下。沉默良久,胤祯注视着天空,凝砚注视着胤祯。
终于,他说了第一句话:“筠儿走的时候,我在宫外,赶到时,身体都凉了。”
“我知道,你很遗憾,没有陪她度过最后的时光。”凝砚体会过太多的生死之痛,当年墨谣走的时候,她也是没有赶上。凝砚不知道墨谣最后经历了什么样的事情,但她当时肯定很害怕,最遗憾的是,自己不在她的身边。
“是,我很愧疚,没有守着她,她就这样离开了。”胤祯的眼神里满是悲痛。
“十四爷,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牡丹吗?不是因为它象征着富贵。我听过一个传说,当年女皇武则天下令百花齐发以供她赏观,百花皆开,独牡丹不从,宁可被发配洛阳。”凝砚想转移他的注意,不让他把自己溺在伤心里。
“听着倒像你的性子。”胤祯只淡淡回道。
“是吗?我喜欢它身上的这种不屈从、不媚俗,也喜欢它花落绚烂之巅的境界。牡丹要的是一次肆意的绽放,然后选择在依然美丽的时候离去,只要曾经有人见证过、爱恋过她的美,就足够了。”凝砚不喜欢“留得枯荷听雨声”这句诗,只因觉得“枯荷”有苟延残喘的意味,不及牡丹这种既悲又美的人生境界。
话音一落,凝砚便望向胤祯,他此刻正带着一种复杂的表情看着她,凝砚不知道他明不明白自己在说什么,便又道:“十四爷,筠儿就像这牡丹,她来过,拥有一段充满美好和爱的人生,虽然短暂,但这是多少历经坎坷伤痛的长寿人所求之不得的呀!”
胤祯低头沉思,转而抬头看着凝砚,说:“你的理解倒很新奇,我怎么以前没发现,你这么会开解人。谢了,我宽慰多了。”
凝砚莞尔一笑,随着胤祯默默地离开那铁树。
三月桃花转,风送柳拂面。那天清晨,天色黯淡,整个紫禁城都浸在淅淅沥沥的小雨中。凝砚服侍德妃娘娘起床后,德妃就倚着窗子,看着外面的雨帘,凝砚听她聊胤祯。
她说,胤祯是她的骄傲,从小就很努力,诗书礼仪,骑射兵法,样样都是皇子中的佼佼者。他喜欢习武,所以身体一直比同龄人长得高大结实。九岁那年,他第一次随皇上在鞑靼地区打猎时,就用短剑猎获两头鹿,回来时,高兴得不得了。更难得的是,他是个有情有义的孩子,知道孝顺额娘……
凝砚看着德妃娘娘脸上的满足和幸福,她恍然明白为什么德妃偏爱小儿子,母子情分,是最真挚的流淌,无关皇权、富贵、荣光。
德妃说想见胤祯,于是派凝砚拿伞去接下朝的十四爷。凝砚打着伞,走向乾清门,那是御门听政之所。此刻还没下朝,凝砚就远远地站着等,也不敢太接近,终于见朝臣陆陆续续地散了。
凝砚不停地用目光搜寻胤祯的身影,突然看到一个人朝她走来,正是胤祯。他来到身边,凝砚手拿着伞,双膝微弯,行了礼,道了声“十四爷吉祥”。
胤祯微笑着看她,只见她穿着一身竹青色的宫女服,白皙的脸上有雨痕,显得那样秀美,真不敢相信,这样的容颜下竟藏着那样一颗勇敢执着的心。“你怎么来了?”
“德妃娘娘派我来给十四爷撑伞,顺带接你去永和宫,她想见你。”凝砚没有说,她也很想见他。
“原来是这样,那走吧。”胤祯躲进凝砚的伞里,两人一起进入了细雨中。
“今日下雨,你们怎么还在外面上朝?”凝砚不解,为什么不在殿里?
“这是规矩,皇阿玛御门听政,咱们在外面上朝,风雨无阻,是为了上达天听,向上天表示敬意。”胤祯解释道。
“哦。”凝砚应了声。凝砚比胤祯矮了大半头,撑起伞来,胳膊要抬高,不一会儿就酸了,她又换了一只手。两个人一把伞,总是挤的,加上胤祯魁梧高大,凝砚就把伞偏向胤祯,自己身体的半边都在雨里。胤祯感受到她细微的动作,抬手握住伞柄,打向凝砚这边。
凝砚慌忙去夺伞,道:“十四爷,这可不行。让人瞧见你为我打伞,就不得了。”
胤祯故意抬高,戏谑道:“你还知道,额娘那儿的伞都坏了,只剩这一把了,是不是?”
凝砚一听,觉得好笑,知道他在笑自己就带一把伞出来。出门时,她怕错过了下朝,急急忙忙就出来了,快到时,才想起只带了一把伞。凝砚怕胤祯以为她故意的,就是为了离他近些,赶忙抽身出伞,道:“不是,是我忘了带,十四爷打伞吧,我不打了。”
胤祯伸手把凝砚拉回伞下,又气又笑地说:“别闹别扭,我又没怪你。开个玩笑,你也当真?再说我穿的是雨服,倒是你身子单薄,万一冻着了,可怎么好?”
凝砚一向是认真的,尤其是对胤祯的话。凝砚顽皮地笑笑,不再作声,享受着此刻的幸福。
走了一阵儿,半路遇到了十四福晋完颜·宝吟,她也是来接胤祯的。她自生完弘明后身子一直不太好,一路走来,又遭雨打,脸色有些发青,但依然保持着端庄的仪态,和善的面容。在永和宫时,她若来,凝砚就会想办法离开屋子,她不想和宝吟有太多交集。因为宝吟的出现总会提醒凝砚,她喜欢的是别人的丈夫,而这一点足以扫清凝砚守候胤祯的所有立场。宝吟也许不知道,凝砚最羡慕的人就是她。
宝吟看到两人共撑一伞,依偎前行,而且自己的爷居然为一个宫女打伞。凝砚看到她时,真不知道自己该站哪儿,急忙行了礼。宝吟走到胤祯面前,说了声:“爷,今儿下朝这么早,妾身是来接你的。”
“有心了。额娘想见我,我要过去一趟。”胤祯笑着答道,丝毫没有感受到伞下另一个人的不自在。
“既如此,咱们一道儿吧。”宝吟看了眼凝砚道。
似乎没有理由拒绝,胤祯应允了。宝吟递了带来的伞给凝砚,三人一人一把,行走在红墙青砖的路上,一路无语。
当天,就在德妃和这对儿子儿媳团聚时,另一对儿子和儿媳却出了事。盼晴去接胤祥,结果路上滑,摔倒小产了。静养了好久,六月时,盼晴发现自己又有了身孕。
转眼又是一年,康熙四十六年正月,皇上南巡,带了太子和胤祥等,德妃随行,凝砚跟着伺候。快回宫时,德妃的旧病复发,康熙下旨让在京留守的皇四子和皇十四子迎驾。回到永和宫,胤禛和胤祯都对娘娘关切备至,嘘寒问暖,还嘱咐凝砚好生伺候。这样亲兄弟一起承欢膝下真是难得的场景,德妃娘娘高兴得合不拢嘴,头痛都减轻了许多。亲兄弟互相不对盘,对于任何一位母亲来说,都是痛心的吧。
舟车劳顿,德妃娘娘也乏了,凝砚就扶她躺下休息。两位爷一起跪安,众人随他们退出屋子。胤禛一出来,就和凝砚搭话,说她清瘦了些,凝砚说可能是因为在外要照顾打点的事情多,比在宫里累了些。胤祯,见他们说话,冲凝砚笑了笑,便走了。
已是暮春的三月了。近来闲时,凝砚常去乾西四所找盼晴,她已是“大腹便便”,臻玉公主也经常来探望她。她是康熙的第十五女,是胤祥同父同母的妹妹。她自幼身体虚弱,康熙便听从太医院的建议,让她学习舞蹈强身健体,因而长得纤细美丽,就像是遗世而独立的仙女,自有一股飘逸之风。她举止端庄,清秀的脸庞上总挂着微笑,一看就是有修养才德的女子。自从她的姐姐十三公主嫁到蒙古后,她愈发寂寞。无聊时,她就来胤祥这儿找自家人说说话。
因为臻玉住在永和宫偏殿,自然熟悉凝砚,听盼晴把凝砚的事告诉了臻玉,臻玉很是惊讶。臻玉欣赏凝砚和盼晴“不违真心”的言论,由衷地佩服她们,三人的关系也更加亲近。一次,她们三人正聊得欢,盼晴笑着讲起了凝砚在太子庆生宴上的糗事,说那舞跳得窘极了。臻玉也跟着笑,调侃道:“还有这样的事,真有趣,可惜我不在,没看成。凝砚,要不你现在单为我跳一曲?”
“公主,你怎么也挖苦起我了。”凝砚嗔道。凝砚在主子面前,永远都记得自称奴才,除了胤祯、盼晴、胤禛、胤祥和臻玉算是朋友,私下里可以不用总称自己奴才,在人前时该有的礼数也不能少。
“她是不敢跳,因为这儿没有十四弟,怕跳倒了没人接着她!哈哈……”盼晴一个劲儿地打趣凝砚,臻玉也跟着捂嘴轻笑。凝砚羞死了,可盼晴怀着孩子,又不敢和她闹,就头一扭,假装生气。
“好了好了,我错了,向你赔礼。我提这事呀,是想帮你,你以前在家学跳舞,学了囫囵半个,不可惜吗?为什么不重新学呢?”盼晴一看凝砚又羞又怒,便不和她闹了。
“奴才哪像福晋这么有福,奴才还要伺候德主子呢,哪有这么多闲空儿!再说,也没有师傅呀!”凝砚故意寒碜盼晴。
“瞧着吧,这就报复,开始挖苦我了。”盼晴指着凝砚,对臻玉说。
“你要真想学,我可以教你。”臻玉道。
“我说的,就是这个事,让你一闹,现在才说到正题。我们这位臻玉公主呀,身轻如燕,舞跳得那叫一个顶呱呱,她当你的师傅,绝对绰绰有余。”盼晴扶着公主的肩,对凝砚说。
“那太好了,我在家就只学了一点儿,现在有机会当然要再学,小徒拜见师傅!”凝砚拱手行礼,粗声粗气地学男孩儿的声音,引得她俩咯咯直笑。
自这次谈话后,凝砚做完永和宫的活儿,有空就向臻玉学跳舞,虽然累,但还是卖力地学。后来,臻玉告诉了德妃,希望她让凝砚学跳舞,德妃见臻玉这般喜欢凝砚,也不驳臻玉的面子,时常看着两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在永和宫里跳舞,也是赏心悦目的事。
学了已有些时日,臻玉便带凝砚到宫后苑的亭子里,告诉凝砚要试着在大庭广众下练习跳舞,到时在人前表演才能舒展身姿,不会怯场。乐曲响起,两人翩翩起舞,凝砚感到自己如一只蝴蝶,就要展翅高飞,舞蹈真是让人快乐的事。来往的宫女太监走走停停,都向亭子里看,凝砚还真有点儿紧张。
谁知,这时康熙来了,众人赶快停下来行礼。皇上和臻玉说着话,知道她新收了个徒弟,在练习跳舞。康熙听了,笑着看向凝砚,道:“原来是这样,那你的面子可真大呀,能让朕的公主做你的西席!”
“承蒙公主错爱,奴才惶恐。”凝砚跪下道。
“不必惶恐,刚才不是跳得很好么。你们年纪相仿,自然能玩到一起去。朕一来,你们反倒拘束了。也罢,朕还有奏章要看,先走一步,你们继续吧。”皇上起身,臻玉欲留,皇上挥挥手,众人行礼送皇上。
皇上走后,凝砚和臻玉又练习了一会儿,便回了永和宫。
四月时,十三福晋盼晴生下了她和胤祥的第一个女儿。一年的光阴转眼而逝,康熙四十七年五月十一日,康熙巡幸塞外,命皇太子胤礽、皇长子胤褆、皇十三子胤祥、皇十四子胤祯等随驾,还特别叫上了臻玉公主。凝砚想和胤祯、胤祥、臻玉一起去草原,就开口求臻玉带上她,臻玉答应后,去求德妃,德妃知道她素来喜欢凝砚,就答应了。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胤祯却在出发前病倒,不能随驾。德妃听说胤祯生病,便着急前去探望。凝砚陪德妃来到乾西五所,一屋子的主子奴才都纷纷请安。德妃屏退了左右,坐到了胤祯的床边,看到儿子因病憔悴了许多,脸色苍白,心疼不已。
胤祯拖着病体坐起来道:“额娘,儿子不孝,让您担心了,还特地跑来看我,应该是儿子去给额娘请安。”
德妃扶住他,心疼地说:“你我母子,不必说这些。你好生养病,你身体好了,才是对额娘最大的孝顺。你从小身体就硬朗,很少生病,可每一次生病,额娘还是担心的不得了。”
“额娘不用担心,儿子就是染了风寒,犯咳疾,真不碍事。要不是皇阿玛坚持让我在京养病,儿子现在就能骑上马,跟随皇阿玛去塞外。”说到出塞,胤祯来了精神。
“你皇阿玛是为你好,你就静心养病,别想着去塞外的事了。对了,我请了一尊玉观音,保佑你以后无病无灾。我让宝吟把它安置在你书房……”母子俩又闲叙一番。
此刻,候在外屋的凝砚离胤祯只有几步远,但她却不能看他,只等来胤祯的嫡福晋宝吟,传话让凝砚把玉观音放到胤祯书房里。宝吟带路,凝砚和一干人等来到书房。凝砚交待其他人把玉观音摆在书桌左侧博古架的中间格子上。无意间,凝砚望了眼书桌,上面最抢眼的就是那方砚台,虽然古旧,可却是别致得紧,凝砚还是头一回见到这么做工考究的砚台。
“看什么呢?”宝吟看到凝砚盯着书桌,走了过来。
“没什么,只是看着那方砚台挺别致,一时出神,奴才无状,请福晋见谅。”凝砚颔首。
宝吟只道:“不打紧的,我听爷说你是读过书的,想看可以大方的看,那是爷写来悼念筠儿的。”
凝砚再次望向书桌,刚才竟没发现,桌上书的夹层间露出一张纸。她拿起来,默念道:
悼亡女
嗟尔生来一岁零,忽闻疾殁泪盈盈。灵魂莫苦归时早,百岁还同一岁生。
看到这诗,凝砚的思绪飞回到筠儿殁的那年,她曾在铁树下劝慰胤祯,没想到他还把她说的写进了这首悼亡诗,凝砚心中有丝丝的感动。
“你觉得这诗写的怎样?”宝吟问道。
放下纸,凝砚说:“写得好,悼女之情流淌自然,加上十四爷苍劲的书法,是副佳作。”
“我最喜欢最后两句,有种超脱时间束缚的豁达。爷说是位高人指点他的,我问他是谁,他不告诉我,我反倒更好奇了。”宝吟接过诗道。
凝砚心头一热,自己竟是高人,真真好笑。这时,绛菊进来,说德妃要回宫。宝吟、凝砚忙随绛菊走出书房。宝吟带领其他人为德妃送行,凝砚扶德妃回宫。
本章解读:
开头写了凝砚和胤祯之间的互动,因为之前两人的感情戏太少了,所以这里补上。牡丹在凝砚心中的寓意是倔强不屈的性格和载美而去的勇气,人如花,凝砚便是如此。悼女诗是历史上胤祯的作品,将之运用进去,更添真实之感。
本章出现了两个新人物,十四福晋宝吟和十五公主臻玉。十四福晋贤淑明理,笔者其实一直是支持嫡妻的,所以十四的福晋一定会是很好的人。至于臻玉,臻是极致的意思,公主自然是天下最好最美的玉。这个人物我设定她为柔弱纤细,心软的女子,这与后期的故事有关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