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
五月的斯德哥尔摩，天气变化多端。
一出餐厅，黄琳马上打个寒战，一看远处一个瞭望台上显示的温度是4度，加上强劲的海风，黄琳的皮肤感应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因为中午到达时飞机上广播说当地的气温是26度，到了机场见到的人也都穿短袖，黄琳就把风衣放在了酒店里。现在她只想赶紧回到温暖的房间，最好泡个热水澡后一头倒进舒适的床，一觉睡到次日一早。
顾祝同穿着毛料的西装，对于寒冷的感觉没有黄琳来的那么迅疾。看到黄琳的狼狈，马上脱下外套递给她，黄琳看他里面只穿了一件薄薄的衬衫，敬谢不敏。好在车很快就开过来了，他们坐进车里，顾祝同还能听到黄琳牙齿打颤的得得声。
黄琳果然如她希望的，一觉睡到天光亮。躺在床上的黄琳有点发愁，她只带了一件风衣，如果今日的气温象昨天晚上，那就有得罪受了。
时钟指向7点半，黄琳一咬牙从床上冲向了卫生间，用十几分钟的时间梳洗停当，态度很好地坐在客厅里等着顾祝同。
顾祝同的房门紧闭，没有一点声音，黄琳不好意思去打扰他，耐着性子坐在客厅里看无声电视。8点了，那厢还是没有一点要起床的动向。答辩与说明10点开始，黄琳等不下去了，决定去把顾祝同叫起来。
她礼貌地轻轻敲着他的房门，没有获得一点回应，她开口叫他，仍然没有回应，黄琳无奈，只好推开了门。
房内不见顾祝同，床铺留着他的气息。
八点半，顾祝同打来了电话，要求黄琳带上电脑和所有答辩材料，到一楼大堂会合。
黄琳以最快的速度收拾起他的电脑，连同她自己的，以及一并材料。
站在顾祝同面前，黄琳有点诧异。只是隔了一夜，顾祝同却好像瘦了一圈，脸色也苍白。当他伸手从黄琳手里接过电脑时，黄琳看到了他手背上的胶布和棉花，那是刚刚注射后的痕迹。
“老板！”黄琳想起赛格瑞的话，知道是他的胃肠痉挛又犯了，可惜她昨晚睡得太沉了，一点动静也没听到。
“没什么，”顾祝同疲惫地给了她个微笑，“这次有经验了，早早找了一个诊所，注射后已经好多了。”
说着递给她一个小防水布的袋子，巴掌大小，“下了点小雨，天气很冷。”
黄琳打开带着点水汽的袋子，是一件便携型的薄款羽绒服，极其轻便，衣服的标签还挂在上面，是一早起来在外面买的。黄琳忽然感到自己的眼前起了一层水雾，温热的液体就要决堤而出。
“抓紧吃饭，时间不多了。”顾祝同说罢，提起两台电脑就走向餐厅，黄琳只好抓起衣服和资料跟在后面。
顾祝同不能吃固体和高蛋白食物，只喝了一点温水。黄琳匆匆塞下一块三明治，就跟着顾祝同到了宾馆门口。
北欧总裁很贴心，为他们准备了一辆车，司机早已在门口等候。黄琳开始庆幸这次出差是与老板一起，因为一走到大街，就看到长长的队列在等候出租，因为倏忽而至的湿冷，当地人有穿大衣的，也有像她一样装备了羽绒服的，还有人戴上了帽子和围巾，在这样的工作日的清晨，出租车象球票一样抢手。
顾祝同穿上了一件短风衣，坐在车上他就开始闭目养神，因为天气冷，也因为连续几个小时的疼痛，他的嘴唇泛着点青白。
黄琳不敢打扰他，手里悄悄把一应材料以最快的速度翻了一遍，嘴里低低地念念有词。这个答辩的内容，她不是太熟悉，万一老板不能上场，她要做好补缺的准备。
“重点是第3页的创新点和14页上的两组数据。”顾祝同还在闭着眼睛，嘴里却已经在指导黄琳。
黄琳快速翻到他提到的页码，把相关内容结合实验过程记了一遍又一遍，直到烂熟于心。
下车的时候，黄琳不禁伸出手扶了他一把。顾祝同笑了，我还没这么虚弱，他说。
答辩进行得很顺利，顾祝同除了脸色苍白，一点没有流露病容，各提问人都对得到的答复非常满意，顾祝同特意提到了后期的验证性实验，并为在座的专家推荐黄琳做了相关内容的陈述。
答辩最后，一位瑞典籍的专家还用瑞典语说了当地的趣闻，已完成任务的众人会心地笑了。黄琳不懂瑞典语，但从顾祝同的脸上，她知道老板对这次辩论的结果非常满意。
出了会议室，一进入电梯，顾祝同一把抓住了黄琳的胳膊，黄琳吃疼地撑住，她知道他的痉挛又犯了。这一刻的黄琳没有别的心思，她只想尽快找到一个中餐馆，熬一碗白粥给他。
司机很熟悉这个城市，三拐两拐到了一个公寓楼，一楼住着一位来自台湾的华人，在临街的房间，辟了个小小的餐馆，专供台湾小吃。
店里没有现成的粥品，老板很热心，专灶独做。半个小时候，一小罐热腾腾的粥端了上来，老板很窝心，还在里面熬了几个红枣。
老板的中餐做得品相很好，顾祝同喝粥，又给黄琳和司机叫了牛肉面和台南卤肉饭。黄琳已经很久没有吃到这样地道的中国食物了，以对珍惜食物的高度自觉性，把自己面前的两份清了底。幸好台湾人做的中餐分量都不是很大，不然黄琳就要两难了——吃完了太撑，吃不完倍觉遗憾。
中午的时候，太阳一举冲破了云层，随着阳光的普照，这个城市的气温骤然升了起来，一两个小时后，外套就有点穿不住了。
任务已经完成，定了晚上的航班，顾祝同决定带着黄琳在城市各处转转，他支走了司机。
黄琳担心他的不适，盯着他吞下一片缓释剂，才配合地挪动了脚步。
城市的街道极其洁净，绿色的草木和到处开放着的黄色野菊花，在春末夏初的阳光照耀下，令人倍觉舒畅。在耀眼的阳光下，黄琳忘了旅途的疲劳，也忘了一上午行军似的紧张，她把自己和老板的外套都挽在一条胳膊上，另一只手轻轻扶着顾祝同。
黄琳觉得，他高大的身躯在几个小时的疼痛后，有些娇贵，经不得海风吹。
顾祝同任她扶着，两人没有目的地慢慢行走，也不交谈。斯德哥尔摩的海风轻抚，让他与她的气息汇聚在一起。
在一个卖木刻制品的小摊前，黄琳停下了脚步。
摊上有一辆木刻的红色汽车，是汽车总动员中麦昆的形象，黄关的最爱。
汽车雕刻的朴拙可喜，既有北欧的传统工艺，也有工匠的自由创新，做工很精细。
顾祝同看她喜欢，就掏出一张100克朗的纸币付了钱，黄琳不推辞，凡是顾祝同买的玩具，她都照单全收，那不是买给她的，是买给一个他不知道的人。
小贩无钱找零，力劝两人再挑一件小玩意儿，凑成一个整票。可小摊上实在没有什么东西是他们需要的，买什么呢？顾祝同说。
黄琳把身体俯在柜子上认真地翻找，她很想帮助小贩解决没有零钱可找的困难。但是，实在没有什么可买的。她直起身子，向小贩抱歉地笑笑。
小贩一拍脑袋，忽然伸手在柜子的一个夹层找出一个小小的指环。他用瑞典语向黄琳和顾祝同解说半天，看黄琳一脸懵懂，知道她听不懂瑞典语，就转向顾祝同连说带比划。
顾祝同问答了几句，终于点点头，小贩高兴地把指环用一个小袋子包好递给他，还在极力比划。
这回黄琳看懂了，他在劝说顾祝同给她带上试试。
顾祝同看了黄琳一眼，拉过她的手，把指环套进了她的无名指。
“他说什么？”走了几步，黄琳拇指摆弄着无名指上的指环，还是禁不住好奇。
“他说这是一个神奇的指环，材料来自维纳恩湖底的一块玛瑙，带着这个戒指的人可以得到像湖水一样丰饶的爱情，一生专情，一生幸福。”
“这都信？”黄琳惊讶地睁大眼睛，明显是小贩推销东西的说辞嘛。
“捧个场嘛，再说你带着确实好看。”他抓过她的手，端详一下，又为她放下。
黄琳被他看得不好意思了，把手背在了身后。
不知是药发挥了作用，还是粥发挥了作用，顾祝同的胃肠没有了翻滚的疼痛，回到宾馆很快就入睡了。
黄琳坐在客厅里把收拾行李。装他的电脑的时候，她犹豫了一下，把它从电脑包里掏了出来，开了机。
她不是个任性的人，平时绝不探听别人隐私，可她这天就是想刺探一下老板有没有秘密。
电脑打开了，桌面上很干净，黄琳知道顾祝同的习惯，他的电脑一般分三个区，学校的、公司的、个人的。黄琳点开了f盘，里面只有一个文件夹，文件夹的名字为l，黄琳觉得很紧张，文件夹被打开了，一个女孩飞扬的笑脸出现了，第一张是一个放大的头像，清秀的脸蛋，眼睛亮亮的，洁白的牙齿露出了八颗，她的笑容非常故意，因为为她拍照的，是那时她认为的世界上最宠她的那个人。
黄琳的眼睛模糊了，那个女孩是将要17岁的黄琳，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清晨，在顾祝同为她租的公寓里。黄琳看着她，那样明媚的一张笑脸，7年的光阴似乎从来就没有光临。
随后的照片都是她，她和他。还有一张是她穿着泳衣在泳道里奋进，穿着那件招摇的黑色泳衣。那是一张手机拍的照片，上面自动显示了拍摄时间，是她与卡恩比赛那天。
7点了，太阳依然昂扬地挂在天上，黄琳赶紧收拾好电脑，用电话预定了一罐瘦肉粥和几份三明治。
轻轻推开顾祝同的房门，他正睡得深沉。海风扬起窗纱，发出悉悉簌簌的温柔声音，他的呼吸很平稳，那是一种疲累之极以后的酣甜，黄琳不忍叫醒他。
她坐在他的床头，凝视着他的面容。她曾经无数次在梦中见到这张脸，只是它从没有如此安宁。在她梦境中出现的，都以一个飞驰而来的玻璃瓶起始，是他满脸的憔悴和无奈，是他额前汗湿的头发，是他经过后路人的指指点点。
黄琳曾经极其苦恼，为这个梦境一遍又一遍的造访。在那个暑假她甚至定期地约见一个心理医生，甚至把自己定位在那个边远的山区以支教的名义一走数月，但都没有摆脱它的缠绕。
来美国后，她只能把所有的精力投入到学习，她压榨自己的时间，疲累自己的身体，只希求俯床即眠。
在最近的5年中，这张脸她反而很少想起。但是现在她发现，并不是因为她已经遗忘了，克服了，而是在连自己都未发觉的时候，放进了一个隐蔽的仓库，他在那里安好地存在。
黄琳俯下身体，轻轻地环抱住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