陇上青烟起,落日斜衔,一日的生意快要结束,君说不急不缓地勾着画中青岚映半环的景色,眼前嫣红的光蓦地被人挡住,他抬头一看,复又低下。
画摊前,一袭瑰丽红裙的女子由侍女扶着,风情绮丽看着俯身作画的君说,她手中,团扇一圈圈转着,扇面上柳影青烟走马观花似自眼前闪过。
“小姐,看中了什么吗?”
女子手上动作停了,眸光淡淡扫过竹架案几上铺列的画卷,轻声道,“这些,我都看不上。”
君说挥毫的手顿了一下,只是一下,便神情无恙地继续作画。
“不过,”女子幽柔的声音又响起,“这幅我很喜欢。”
团扇一指,正是君说此刻绘制的那副两竿落日风俗图。
君说置笔抬眸,额间横纹两条,“小姐若喜欢,不妨等上片刻,这图半盏茶就成。”
红衣女子以扇遮脸,娇笑一声,“你让我在这等,太无礼了罢。”话毕,给身旁侍女使了个眼色,后者从荷包里掏出一百文制钱搁到画案上,“我们小姐如何能等你,画好了送到癸伊坊去,报红芸姑娘的名。”
君说定定看了那一百制钱,道,“好,我酉时一刻便能送去。”
红衣女子满意一笑,眼中华光潋滟,“等公子大驾。”
这厢才子佳人的戏码全部被另一头的笑嫣看在眼底,她翘着二郎腿,嘴中啧啧,“居然敢当街调戏良家妇男,我诅咒你长痔疮。”
笑嫣寻思着那红衣女子就不是什么善茬,所以当君说送画许久未归时,她一个人待在房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搔耳挠腮地好一阵折腾。
小刀送第二天菜料过来,看她这个样子,好心劝慰道,“那癸伊坊,女人去了也许难测其患,但男人去了准没事儿。”
笑嫣闻言鼻子噗嗤一哼,“这年头,女人和男人一样危险。”
她越是这么想心里越是着急,最后干脆把择菜配料的活交给小刀,自己去癸伊坊寻君说去了。
癸伊坊不是这京都皇城最大的妓院,但凭着老字号经营,倒也有不少回头客,笑嫣一身男装往那大门口一站,弹指间,就有人来迎了。
“这位爷,里面请,不知是来找哪位姑娘的,小的这就去请。”
不愧是京城老字号,笑嫣听他几句话,立马觉得自己也是个爷了,腰板噌地挺了起来,她一边挽着袖子一边道,“我找红芸姑娘,不知她现在可否有空?”
年轻****滑嫩的脸忽绽起灿烂的笑容,“这红芸姑娘正招待客人呐,要不给爷换个,爷还有中意的姑娘不?”
红芸在招待客人,那君说呢,他既没回去就一定是在这癸伊坊内,该不会送画送成了人家的入幕之宾吧?
“不!”笑嫣伸出手,言正绝决地拒绝了,“我和那位客人是一起的,我姓暮,不信你去问问。”
年轻****颔了一下首,“小的这就去,爷您稍等片刻。”
另一边雅间内,君说坐在案几旁,由一群腰肢如蛇的女人环着,眉目神秀而清淡,手里攥着酒杯,不饮也不放。
“公子怎么不喝?”红芸俯身上前,胸前旖旎毕露。
君说身子往后仰了仰,语气漠然,“不知小姐还有事吗,若没有,在下先告退了。”
话毕起身,红芸眸中狎昵一闪,涂着鲜红丹蔻十指勒住他的腕,将他一把按在椅子上。
“公子,不要急着走嘛,留在这里陪奴家品画饮酒岂不妙哉。”
珠帘被撞,躬身而入的年轻****见此情景忙想退出,却被红芸给叫住了。
“是小路子啊,什么事?”
小路子没再往前,驻在门口道,“有位暮公子,说是君公子的友人。”
君说知是笑嫣来寻他了,庆幸终于找到脱身的借口,连忙起身,“是家弟来寻了,在下先告退了。”
火急火燎地掀帘而出,不给红芸反应的时间。
珠帘相磕,发出不绝于耳的清脆响动,小路子余光瞥到红芸骤变的脸,一句话也不敢说,将头埋得更低了。
“小路子。”红芸的声音落在低靡乐声中,其诱惑成倍地放大,“去把他给我拦住。”
楼下,还在原地等小路子的笑嫣,随意地打量着周围,当目光扫过粘花雕蓥的阑干时,便一眼看到了正欲下楼的君说,他是那么显眼,如彤云霞光里的一座水墨山峦,静雅清绝。
“这里!”她高举手臂喊了一声,下一秒就看到循声抬头的君说身后挤来两名护院,正要伸出抓住他的胳膊。
“小心。”
笑嫣脱口而出的惊叫淹没在一片丝竹笙篁中,君说看着她疾奔而来的张皇模样,心中警觉,回头一看身子一偏躲过了钳制。
小路子站在不远处,神情带着些悲悯,声音有着与年龄不符的沉定,“不要手软,拦住!”
几乎是同时,护院和赶来的笑嫣,一左一右抓住了君说,不由分说进行着拉扯。
君说看着被抓出褶皱的袖口,眉扯起抬脚就踹,他力道使得足,角度也好,那大汉被他猝不及防地一踹,整个人顿了一下。
笑嫣寻着这短暂的空隙抓起君说就跑,本想倒回门口冲出去,岂料身后的大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阖上了。
“这边!”
他们一头扎进最为混乱的深亭后院,撞开****横流,撞开翠彩峨眉,伴着愈来愈高的惊叫,不要命地往里冲。
君说由她抓着,只感觉掌心一片温热,跟着她踉跄向前,连害怕的时间都没有。
“先躲一躲。”进到深处,君说瞧见一半掩的屋子,拉着她推门而入。
笑嫣急促喘过一口气,抬头看见绢素屏风后雾气缭绕的一桶热水,心下陡升一计。
“我们进到那里面去。”
君说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眉目皱起,“别人的洗澡水。”
笑嫣没忍住抬手往他脑门上狠狠一拍,“你进不进去,你再不进去我喊人把你捉了,看他们怎么蹂躏你这个粉嫩的小身板。”
君说敢怒也敢言,但此刻的确不是跟她较真的时候。
笑嫣看着他满脸不情愿地钻进水里,自己也爬了进去。
“你做什么?”
狭窄的浴桶里,笑嫣把脸埋在水里,手上也不闲着,一层两层不消一会脱地只剩下她自制的宽带背心。
君说连忙闭上眼,头偏到一边。
门外传来急促行来的脚步声,哒哒哒地十分慌张。
笑嫣从水中抬起头,抹了把脸,连带易容的药膏也一同抹掉了。
门咚地一声被踹开了,两名护院挥着木屑灰尘大跨步迈了进来。
说时迟那时快,笑嫣一把将君说按在水里,被漾开的花瓣打在桶壁上,掀起阵阵馥郁玫香。
绘着玉骨冰肌少女胴体的屏风后,幽幽瞟来一个娇嗔的埋怨眼神,那眼神于花香中徐徐飘远,落在门口两名护院眼底。
“哎呦我的妈呀。”刚才被君说踹了一脚的那名大汉被笑嫣这么一瞅,立刻连筋带骨地酥了下来。
“看什么呢!”笑嫣娇喝道,“这癸伊坊没规矩了吗,护院胆敢擅闯姑娘们的闺房。”
她这不轻不重的一声,把门口犹在发呆的大汉吓得不清,“姑娘言重了,言重了,小的哪有那个胆,这就退出去。”
身子刚转了半圈,被后面一道来的护院给挡住了,“我们不进去搜搜吗,红芸姑娘那边怎么交代!”
水中闭气的君说闻言心紧了一下,鼻尖近处,突起一串晶莹的水泡,咕嘟咕嘟发出不小的动静。
那明明没有呼吸,这气泡从何而来……
蹲坐在水桶中的笑嫣一僵,脸上装出来的表情险些维持不住。
门口的两名护院伸着脖子,两双眼睛鹰隼似的在房间里飞了一圈又一圈,没有要走的样子。
笑嫣看了看水里的君说,眼看耗不起了,妥协道,“要搜快点搜,这水都放凉了。”
得到特赦令的两人前脚跟后脚溜了进来,麻利地一顿查搜,最后瞄上了屏风后的水桶。
一人道,“那水桶里……”
笑嫣心下突突地跳着,牙齿险些要把唇给咬烂了。
那被她慑了魂大汉听同伴这么说,手下不留情地就是一掌,“他们是两个人,那木桶能装下三个人吗!”
“对,对啊。”笑嫣忙顺着他的话说,“知道了,还不快滚!”
“是,是,这就滚!”护院二人连忙退出,压着头不敢直视,心里还嘀咕这癸伊坊什么时候来了这么个贵气逼人,玲珑妩媚的主儿,比那一号人物红芸还要美上许多。
听到门被带上的声音,君说哗啦一下从水里蹿了出来,他吐掉唇上沾着的花瓣,一面喘着气,一面抹着脸上的水。
笑嫣看着近前通红的脸,紧张道,“你没事吧,有没有呛到。”
君说一睁眼瞧见她,脸上的红不仅没有退,反而更甚了,“荒唐!”
说罢起身,摇摇晃晃爬出水桶,在一边好整以暇地衣上的水拧干。
“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笑嫣白了他一眼,嘴里嘟囔着。
君说闻言停下手上的动作,抬起头来瞪着她,“你纵不再是苍嶐公主,也不应该做出这么荒唐的事!”
“我不荒唐我怎么救你!”笑嫣说着,低头看看自己,“不就是露个肩吗,有什么大不了的。”
“你是不是失忆连礼义廉耻都给失掉了,良家女子怎可露肩给夫君之外的男人!简直就是胡作妄为。”
她啧了一声,仰身向后靠,将双臂挂在桶沿上,下巴微微抬起,“这你就不懂了吧,让姐姐告诉你,年少不妄为,老了拿什么话说当年!”
君说听着她的话,心口一漾。
换了以前,听到这样的言论他一定会斥之为谬论,可如今,他竟觉得她的话有几分道理。
见他不说话,笑嫣继续含笑说道,“等咱俩都老了,咱俩就一起坐在树下煮酒赏雪,回忆我们曾经的胡作非为。比如……我们在雨中打架,比如你见证我讨了房媳妇,比如今天发生的事,想想都觉得令人向往。”
君说愣愣地看着她,看着她眉飞色舞地畅想未来,那一刻升起了一个很恐怖的念头。
跟这个女人一起慢慢变老,许是一件很幸福的事。
震惊于自己的想法,君说狠狠地掐了自己一下,背过身去,试图说些什么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方才,发生了很奇怪的事,我明明没有呼吸,水里竟升起一团气泡,真是太奇怪了……”
“那个啊……”笑嫣闻言赧然地挠了挠头发,“不好意思,我今天晚饭的时候吃的有点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