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傍晚特有的味道钻进鼻腔,那是种被阳光烤焦的大地散发出来的干燥温暖的气息,配着不再燥热的晚风,扑面而来。那日并没有陷入无梦的沉睡中太久,在摇晃的车厢里,我就恢复了意识。头枕在外婆的大腿上,明明已经醒来了,身子却很重,像是被魇住了般,再怎么努力,也只能将眼睁开半条缝隙。
耳畔外公担心而渐渐激烈起来的话语,他不停地劝说外婆将我送到医院去,而外婆对此却充耳未闻,她用手牢牢地抱住我,嘴里低声地祈祷,一路都没断过。外婆是基督教的信徒,她几十年来一直跟随上帝的旨意行动,克己、仁慈、和善、宽恕……所以此时她嘴里流露出的支离破碎的话,显得异常有力量,一种古怪的光芒围绕着她,或许那就是信仰的力量吧……
“主啊,我的父,请宽恕我,看顾你的孩子……”
“你将唯一的独生子赐予我们,用宝血洗去我们罪……”
“带领我们走出黑暗迷惘,就像引领迷路的羔羊……”
“你是我们的牧羊人,引领我们入你的门,使一切恐怖退去,让那撒旦堕入地狱烈火……”
“天使的守护,任何魔鬼的勾引都无法靠近……”
无法发出任何声音,没有办法动弹的身体,我没办法证明我已经醒来,但外婆家周围数量超乎平常的灵,却意外的一只都没有围上来,他们退在远远的地方,在夕阳被遮挡投下的阴影处站立着,看不清面容……
外婆的身体发出淡色的光芒,笼罩着整个车厢,也顺着她温暖的手蔓延到我的身上。一瞬间这个固执神经质的老太太,成为了我联系这个现实世界最重要的纽带,她就是我的灯塔,她就是我分辨现实和另一个世界的坐标!那一刹那,我突然明白了两个世界的界限,那一直困扰了这么久的问题,就像遇见太阳的冰雪,瞬间融化消失了。
但也正是她,亲手将我送到了属于另一个世界的生物的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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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本孤独,但惊觉这一点的人,是多想将其遗忘啊!
手中城市晚报的一角,有一段不长的报道:
H市医学院最年轻的教授来翼明……心理实验小组荣获2000年度全国重点科研项目称号……
作为另一个世界的居民,为什么还要来了解人类的心理?恶趣味吗?就像囚禁我一样?
曾经看见过报纸上的讣告,惊讶之余,问妈妈,却得一个这样的回答:“有出息的人的死讯,就会登报通告。”虽然明知道这样很古怪,但当时的内心里就是禁不住生出些儿不平、不服、不甘来。
是否真只有那些“有出息”的人才能有人关心其生、老、病、死、婚配的呢?什么叫“有出息”?明明自认为自己这一辈子都不会成为“有出息”的人,但还是嘴硬地对妈妈说:“有出息有什么难的,小叶子长大了也会很厉害的!”下意识不愿承认,没有人会关心一个只愿平凡一生的自己。
而如今,那样的我却已经在原本的世界里消失,属于我的身份证上清清楚楚地写着自己是个已经年满18岁的少女。叶紫,一样的名字,却和原本的自己毫无关系。
而这个每日像影子一样随在身边的男人,不,他甚至不算个人!从梳什么发型,到穿什么颜色的袜子,坐姿该如何,都有一套系统的要求,似乎他心里已经有了一个蓝本,一个叫做“紫儿”的女人。他甚至不允许我长时间的发呆……
但他却出现在报纸上,在人类的世界里生活的高调而骄傲。
思维很乱,情绪很激动,脑海里闪过一张张熟悉的面孔……
为什么我会这样!?在这里,做这样的事,这样驯服地听从他?我是独特的,独一无二的,为什么要害怕、退让、迁就,直至自己一无所有?!等待、迷惘、逃避、忽略,乃至主动忘记……没有了自我!
这就是成长?!这就是我要的平凡?!不!不!!不!!!
“紫儿,你在做什么,你的灵力波动很奇怪。”一张还待有一点点稚气的年轻面孔出现在门口,手里还捏着一个马克杯,杯里冒着热气,甜蜜的味道提示着我,这是一杯热巧克力。
“不要叫我紫儿!”我猛地推开椅子朝他奔去:“我叫叶紫,我有家,有妈妈,有外公外婆,有朋友,有自己的同学和老师!我不是你的紫儿,我要回去!”
他的眼里闪过一丝暗绿,眼底透出浓得化不去的忧伤,完全没有因为我的反抗而动怒,只用一只手就轻易将我牢牢囚禁在怀里:“我知道,我知道,好了,紫儿,别闹,嘘嘘……”
“我是叶子!叫我叶子!”我试图从他怀里逃出来,尖叫着,踢他、抓他、打他……他像一个柔软的毛绒娃娃一般无害,始终带着平和的微笑望着我,只是适时用一只手约束着我,小心不让我在他看来属于胡闹的行为,打翻了他另一只手里的杯子,他的手像一位化学家,稳定得像是至死都不会打翻手中的容器。
他的反应激怒了我,也许是这么多日子以来的相处,使我知道了他不会伤害我,所以变得肆无忌惮起来,我在他怀里疯了似的挣扎着,几乎是歇斯底里地哭喊,最后,我一口咬住了他,被撕扯得散开了的衣领里,裸露出来一截白皙的肌肤……
“唔……”他发出一个低音,我以为他因为疼痛而终于失去耐心了,不顾嘴中渐渐蔓延的血腥味,更加用力地咬了下去,试图引起动物颈动脉受到威胁时的本能。却没能看到他的脸上,两颗橄榄石般墨绿的双眸中,已经开始翻滚的深沉欲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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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阳村吗?呵呵,有趣,在这个时代居然还有全是异能者组成的山村存在啊,五弟,做的很好。”四长老的脸上露出玩味的表情:“去会会那里的人。”
“可惜了那个信使居然是在心里认定了主人的,虽然还没来得及达成契约,但看样子是不可能收入家族了。”
“罢了,以后有机缘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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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扇姐,火车诶!”
“宝扇姐,你看好气派的大门!”
“宝扇姐,俺们住的地方好漂亮哦!”
一路上被大刚缠得烦不胜烦,他不像双胜那般懂得察言观色,也不像黑皮那样稳重,又没有二狗子那么可爱……他就是个土包子话唠嘛!从离开村子开始,到参观志成中学,最后到了旅店他还一样精力充沛,像被打了鸡血一样东奔西跑,看什么都新鲜……完全符合H市这里对于贫困山区孩子的幻想,我看到几个年纪稍大些的女性,在他没心没肺地说自己父母都进城打工,只留他和爷爷在村里相依为命时,都侧头抽泣起来……
好吧……他这种话唠起码替我解决了很多麻烦,我只要装出一副害羞小女生不敢说话的模样就好了,突然发现假装成这种平时在我看来显得有些懦弱没用的性格,在此时是完美的保护色啊!难怪二傻在我离村前反复叮嘱我一定要这么做呢。
入夜,我观察了一下说梦话时还在反复念叨:“俺以后一定要次次考第二名,进城吃好吃的!”的大刚,确定他短时间内不会醒来后,捏了一个隐身诀,离开了旅店。
“哎呦,大城市就是不一样,夜里好热闹,一点也不像村里一到晚上到处都黑漆漆的!可是也好大哦……H市第一人民医院到底在哪里呢?”我抚了抚被风吹乱的长发,小心翼翼地穿行在热闹的人群中。
以我目前的实力,隐身咒只能维持不到半个小时的时间,一个小女孩天黑了还在城里四处晃悠应该会很显眼吧?何况这次为了显示我来自“贫困山区”的身份,带的都是简单的棉布裙,在衣着光鲜亮丽的城市人群中只怕更扎眼。
“二傻,你……”话都出口了,猛然想起自己此时不在村中,只怕叫哑了嗓子,恐怕二傻在千里之外的村里照样睡得香呢……
唉,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属于未知界的事,习惯了喊二傻来帮我……因为这种事不能和别人说,而阿红则立场坚定地始终在德叔那一边(谁让她是德叔的鬼使呢……),所以我能依靠的也只有二傻了。此时离开了他,心里突然有点不习惯。
摇了摇头,我四处张望了起来,目前还是完成德叔交代的事最重要了!
在医院特有的惨白的灯光下,我看到了躺在加护病房的高奶奶,她已经没有意识了,魂魄都涣散了,很明显,寿元已尽,根本没有医治的可能了。
德叔为什么让我大老远的赶来为一个寿元已尽的老太太每日输入灵力呢?就算这样做也不能维持她的生命多久啊,照她目前的情况看来,即使我不计后果,每日把全部的灵力都输给她,恐怕要不了一个星期,在我结束志成中学的参观之旅之前,她也会再入轮回。
在所有医院都一样的刺鼻消毒水气味中,我看到很多表情各异的灵,他们都刚刚成形,没有失去生前的记忆,只能在人间界逗留7日,就要往生,继续轮回。在病房安静的走道里,充斥着常人听不到的凄厉的哭喊,那么不甘心……
我挺害怕的,明知道他们现在没有什么道行,也不能伤害人,但看着死相各异的灵在长长的走道里到处穿行,绝对不是什么好画面。我不禁担心起其中几个看起来怨气很重的灵7日后是否会甘心往生,会不会化为被执念支配,失去属于人类记忆的怨灵?如果他们变为那种丑陋的模样,我是否要做些什么?但人灵按规矩是不能伤害他们的魂魄的,只能打散他们的灵体为他们超度,依我的能力能做到吗?
在我还在为脑袋里冒出的念头纠结不已的时候,突然一个人从走廊的尽头径直朝我走来。“来人可是阴阳村的村民?”她开口了,一个温和的女声。
“你知道我?”我诧异的开口,这个女人是谁?
女人笑了起来,她应该有30多岁了,但因为一直保养得当的关系,整个人看起来很年轻,只是站在那里微笑,就给人一种很温柔的感觉:“是我写信给村长寻求帮助的。”她点了点加护病房的玻璃幕墙:“里面躺着的那位,是我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