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头埋在手里,哭声更加大了,洛莎已经无话可说了。对于爱情,克利斯朵夫是这样的自私,她的心就好像被刀子一刀刀地割着。她自以为这是和他最近的时候,想不到变得更孤独更加可怜。痛苦不但没有拉近他们的距离,反而使他们相隔更加远了。她的眼泪又伤心地流了下来。
过了不久,克利斯朵夫停止了哭泣,问:“这是为什么呢?为了什么呢?……”
洛莎知道他的心意,回答道:“你走的那天晚上,她得了流行性感冒,再没别的了……”
“上帝啊!……为什么不写信告诉我呢?”他抽泣着问。
“我写了信,但不清楚你的地址,你又没告诉我们。我去问了,也没有人告诉我。”
他知道她很怕羞,去戏院一定很让她难看了。
“可是……她要你写的这封信吗?”他又问道。
“不,”她摇了摇头,“我想……”
他的眼睛流露出一丝感激,洛莎的心融化了:“噢!……可怜的克利斯朵夫!”
她流着泪勾住他的脖子,克利斯朵夫触摸到这种纯洁的感情是多么可贵。他多么需要安慰,便把她紧紧抱着:“你太好了,那么你也喜欢她吗?”
她挣脱了身子,朝他热情地望了一眼,一句话也没说,哭了起来。
这一眼使他心里雪亮,那就等于说:“我爱的并不是她啊……”
克利斯朵夫几个月来不知道的——不愿意看到的事情,终于看到了:她爱着他。
“嘘,有人在叫我的名字。”
他们听见了阿玛利亚的声音。
“你是要回到家去吗?”洛莎问。
“不,我不能,不能跟母亲说话……过一会儿再说……”
“那么你先呆在这里,我去去就来。”
柴房的门开了。洛莎轻声叫着克利斯朵夫,摸黑找他。他心中没来由地产生一种反感:他恨自己不应该这样,但没作用,那简直可以用不由自主来形容。
洛莎一声不响,她学会了沉默。克利斯朵夫很高兴她没有用一些无关紧要的话来扰乱他的悲伤。但他想知道……于是他轻声地问:
“她是什么时候……?”
(他不敢把死说出来)
“到上星期六已经八天。”
忽然有件事情在他脑中一闪而过,他问:“是发生在晚上吗?”
洛莎诧异地注视他:“是的,晚上三点钟。”
从他心中又响起了那个凄凉的调子。
“她有没有痛苦?”他颤抖着问。
“不,没有,感谢上帝!克利斯朵夫,她几乎没有痛苦她人很脆弱,没有挣扎,我们都看出她没希望了。”
“但是,她自己也没有这样觉得吗?”
“不清楚,我知道……”
“她说什么没有?”
“没有,什么话也没有。她只是像小孩子一样痛苦地叫着。”
“当时你在吗?”
“是的,在她哥哥没来前,就是我一个人呆在那里。”
他感激地把她的手紧紧握住。
“谢谢。”
她觉得血在沸腾。
沉默一会儿后,他终于问出了那句藏在心中很久的话:“她留下什么话给我吗?”
她伤心地摇摇头。她真想能说出他心里期待着的话,只怪自己不会说情话。她安慰他说:“她当时神志不清了。”
“她能说话吗?”
“我们听不大清,她说得很轻。”
“女孩子呢?”
“被舅舅带走了。”
“她呢?”
“她也去了,是上礼拜一从这儿走的。”
在这时,伏奇尔太太又在叫洛莎了。克利斯朵夫一个人在柴房里想着那些日子。八天?已经八天了……噢!天哪!她会变成什么样子?八天里下了很多雨……而这八天里他一直在笑,倒是很快活。
他有一副银扣子预备送给她,那天晚上自己把手放在她的脚上的事又浮现在脑中,他又想到,那感觉竟然是他对这个的肉体的惟一回忆。他从来没有碰过她的身体,把她抱在怀里。现在她走了,他们始终像是过路人。对于她的肉体和灵魂,他却全不知晓。她的外表、生命、爱情,他拿不出任何纪念……她的爱情呢?……他一点儿证据都没有,没有任何信件,没有任何遗物。到什么地方去找她的爱呢?在他自己的心中呢,还是在他之外?……唉!好似一片烟云,她没留下什么。
“……我没有死,我只是搬到了别的地方;
我在你的心中常驻,我的爱人。
被爱者成为爱人的灵魂。”
他不知道这几句名言,但它们确实存在。每个人都要受罪,每个人都要经历痛苦。
他整天躲在屋里不出来。他避开伏奇尔家里的人,只觉得讨厌他们,其实他也没有理由责备他们,这些人忠厚又虔诚,不会再把自己的感想从嘴中说出来。他们知道克利斯朵夫的痛苦,不管心里认为怎样,面上总是对他的痛苦表示尊重,留神千万别在他的面前提到萨皮纳。但克利斯朵夫早把他们当作敌人了。
而且,他们也明显没有受到这不幸的打击,他觉得萨皮纳的死替房东们的计划去掉了一个大的障碍,他们一定认为洛莎有希望了。只要别人在支配,他才不管什么状况,坚决同那个人疏远。每逢他的自由受人侵犯之时,他便会跳起来,而且这事并非只跟他一人有关。旁人为他作主,不但对他的权利有所损害,同时对他相爱着的死者的权利也是一种损害,所以他一定要加以保卫,既使并没有人攻击那些权利。他对洛莎的好意产生怀疑,因为她经常敲响他的门,想劝劝他,和他谈谈已故之人。他并没有拒绝,他需要别人提到萨皮纳,对她病中的细节进行打听。但对此他并不感激洛莎,认为她的好心是有目的的。她一家人,连阿玛利亚在内,让她跑来谈这么久的话,要是对阿玛利亚自己没有好处,能让洛莎这么干吗?他认为她的同情里自私的成分多一些。
她会有私心,但对克利斯朵夫的同情是真的,她希望用克利斯朵夫的眼光来看萨皮纳,想通过克利斯朵夫去爱萨皮纳,她对自己以前对死者抱有的恶意深深地后悔,她在夜间的祷告中求萨皮纳宽恕。但她,她还活着,每天分分秒秒看到克利斯朵夫,她爱他,对另外一个并不再感到害怕,另外一个已经走了,连她留给人的印象也会随之消失,如今只有她一个人了,说不定有一天……洛莎能不去想这些吗?但这些念头只是像火一样从心中闪过。但这已足够了,克利斯朵夫已经注意到了。他眼睛一瞪,她看出了他的恨意,萨皮纳死了而她却还健在,这就是他恨的原因。
面粉师驾车来拉萨皮纳的东西。克利斯朵夫上完课回来,看见所有她留下来的东西,他难受极了,于是匆匆忙忙地走了过去,出乎意料在门洞里撞见贝尔多,他停下了。
“啊!先生,”他高兴地握紧克利斯朵夫的手,“咱们那天在一起的时候怎么想得到?咱们多愉快呀!她从那次游河之后染上了病。唉,不说了吧,抱怨也毫无作用!她死了,以后会是我们。这就是人生……你,你身体好吗?我呢,托上帝的福,我好得很!”
他的脸上都是汗,身上一股酒味。因为他是她的哥哥,随便就能说她的事,克利斯朵夫很难过,面粉师却是非常高兴有个人听他谈萨皮纳。他对克利斯朵夫的冷淡不理解。他谈起往事,那些会勾起克利斯朵夫许多痛苦,但面粉师却体会不到。只要一提到萨皮纳,克利斯朵夫的心就痛,他想找出个理由让贝尔多停下来。他踏上楼梯,但面粉师在踏级上挡住他。面粉师描述萨皮纳的病,克利斯朵夫忍无可忍,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冷冷地说道:“对不起,我要走了。”
面粉师早就想到克利斯朵夫和妹妹相恋的情形了,现在克利斯朵夫竟这样漠不关心,他认为克利斯朵夫一点儿良心也没有。
克利斯朵夫进到房里,他躲在角落,瞧着爱人的东西都被搬走了。那时他真想跑过去喊:“喂!喂!不要搬了!别带走啊!”他特别想要一件她的东西,可他不能,他怕揭开伤疤,怕控制不住自己会大哭起来的。
搬完东西,整个屋子空空如也,门关上了,车子慢慢地远去了。他没有流一滴眼泪,只有全身像冰一样冷,如死人一般。
有人敲门,他一动不动。他忘了上锁,洛莎走进来了,见他睡在地板上。克利斯朵夫愤怒地把头抬起来说道:“干什么?你要干什么?不要吵我!”
她犹豫不决地倚在门上,嘴里不停地叫着:“克利斯朵夫!……”
他爬起来,把身上的灰尘拍掉,恶狠狠地问:“哦,你来干什么?”
洛莎怯生生地说:“对不起,克利斯朵夫……我到这里……我拿给你……”
他瞧见她的手里有一件东西。
“你看,”她伸出手来,“我向贝尔多要了一件东西,我想你可能会想……”
那是小镜子,她因为懒惰而照几个小时的镜子。克利斯朵夫马上一把抓住镜子,同时也抓住了洛莎的手:
“噢!洛莎!……”
他感动了,也为了自己对她的态度而难过。他冲动地朝她跪了下来,吻着她的手,嘴里不停地道歉。
洛莎开始不大明白,随后醒悟过来,她脸一红,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她懂得他的意思是说:“对不起,对你太不公平了……对不起,我不爱你……对不起,我不能……不能够对你产生爱……”
她并没有把手缩回来,她知道他为什么吻她。他把脸贴在洛莎的手上,热泪直流:一则是他的心事被她窥破了,二则因为不能爱她,因为造成她难过而痛苦不堪。
两个人于是在傍晚昏暗的房中哭着。
她把手挣脱开,他还在喃喃说道:“对不起!……”
她把手轻轻地放在他头上,他站起身来,两个人一声不响地搂在一起,嘴里有的只是眼泪苦涩的味道。
“我们还是朋友。”他轻声地说。
她轻轻点了点头,离开了,伤心得什么话都没有了。
他们都觉得世界不公平,爱一个人却得不到他的爱,被人爱的却不爱人家,彼此相爱着的又必须分开……你一个人痛苦,你也让别人痛苦,而最不幸的人倒并不是让自己痛苦的人。
克利斯朵夫无法再在家里呆下去,他看到对面没有窗帘的窗和空空的屋子便会难受。
最让他受不了的是,老于莱又把底层租出去了。有一天,克利斯朵夫看见萨皮纳的房里有些新面孔。新人把旧人的最后一点儿遗迹也给抹掉了。
他不能再留在家里,整天在外面晃来晃去,直到夜里什么都看不见的时候才回来。他到乡下四处,可走来走去总走向贝尔多的农庄,可是他不敢靠得太近,只远远地绕圈儿。他在一个山岗上发现一块空地,正向着庄子、平原与河流,他经常散步到这儿。从这里,他顺着弯曲的河流瞧去,一直看到柳树荫下,那是从萨皮纳的脸上看到死神影子的地方。他看见萨皮纳的女儿,还能听见她的笑声。有一次,他躲在庄子大门旁的小路上,等她跑过来一下子拦住了她,用力地吻她。女孩吓得流下眼泪,几乎认不得他了。他问:
“你在这里快乐吗?”
“快乐……”
“你想回去吗?”
“不想!”
他松开她的手。小孩子的态度使他十分难过,从自己的心中克利斯朵夫才能找到萨皮纳。她一直跟着他,她和他最亲近的地方就是这个山岗,远离闲人,就在她的本乡,到处都有她的遗迹。他跑到这儿来,一边跑一边心跳地爬上岗去,好像急着去约会似的。他一到便躺下——那是她躺过的地方;他把眼睛闭上,她的印象就把他包围了。他听不见她的声音,看不见她的面容,他不求别的,只求她进到他心里,把他抓住了,他也占有她了。在这种热情冲动的幻想中,除了和她在一起外,什么感觉都没有。
但这种憧憬是长不了的。——老实说,自然而然来的幻觉只体验过一次;第二天便是他有意地追求了。而以后即使克利斯朵夫竭力要它再次出现也没有用。有时候他竟做到了,如电光闪动,让他心中一亮,但那是等了几个小时,经历无数黑暗才能得到的。
“可怜的人!”他想道,“他们都忘了你,只有我还爱着你,永远把你埋在我心中,噢!我的萨皮纳!我占有你,锁住你,绝不让你离我而去!……”
他这么说着,因为她已经跑走了。
他振作一下精神,在田野来回地跑,四处找寻萨皮纳的影子。他到镜子里寻找,她的笑容曾在里面。他到河边去寻找,她的手浸在里面。然而镜子和水只反射出他的影子。他想既然不见她的踪影,干脆换一种方式好了。
“噢!可怜的萨皮纳!……”他叹了口气。
克利斯朵夫也明白,在他心里有一个受不到攻击的隐秘的地方,把萨皮纳的影子好好保存着,那是怎么也冲不走的。每个人的心底都有一座坟墓,是用来埋藏所爱的人的。他们在里面长年睡着,什么也不能搅乱他们。可是终究会有一天——我们清楚的——总会重新打开。死人会从坟墓里走出来,温柔地朝爱人笑着;她们伏在爱人怀里,像儿童睡在母亲肚子里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