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夏城的大牢是军民通用,不仅关着军卒军户,也关着士农工商,甚至还有一些奴客。
奴客是西北边塞最悲惨的一群人,是被边塞军官们奴役的兵丁和佃客人丁,他们遭受着比一般农户更为残酷的压榨。
几年后陕北民乱,奴客便是最积极的一群人。兵科给事中刘懋奏称:“秦寇即延庆之兵丁土贼也。”吏部尚书吴甡也说:“延安四载奇荒,边军始乱,出掠米脂、绥德、清涧,胁从甚众。”
跟李贤关在一个牢房里的,便是七名奴客和一名昔日军卒。
他被那将军带到宁夏城后,也没有办什么文书,进牢房时更没有什么收管手续,一路上甚至根本就无人过问。
两个正牢子从军卒手里接过他之后,问了下姓名,便把他打了一顿,扔进了这间牢房。
他刚寻了个角落躺下,那个军卒便带着七名奴客走到他的身边,问道:“你是哪个寨堡的?”
李贤抬头一看,见他约摸二十来岁的年纪,穿着一件破烂的暗红色战袄,面相凶恶,微有几根胡须。
“我是磁窑寨的,姓李名贤,不敢请教军爷大名?”他坐起身来,对这军卒拱了拱手。
那军卒踢了他一脚,说道:“老子姓张,这牢房中的规矩你可得听好了,给你三日,倘若有人来探望你,叫他送些银两进来,给牢子大哥们八成,我占两成,逢初一、十五,不得有断续,否则便让你生不如死;若你送的人情让我们满意,那牢子大哥们也会手下留情,我也不会时常打你,总之让你在这牢里能活得下去,你可听明白了?”
他话一说完,忽然呆住了,仔仔细细地看了李贤半天,才小心翼翼地问道:“一阵风大哥?”
李贤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便没回答他。
那军卒打量了一眼他雄伟的身躯,用更加卑微的语气说道:“一阵风大哥,小的是张胜啊,玉泉营刘百户手下,一年前我们乱井见过,抢蒙古商队那次,小的跟在你身后,也杀了一个鞑子,事后还分得九两银子,方才没认出你来,冒犯之处,还请大哥饶了小的。”
李贤拱了拱手,回道:“我是李贤,可不是那什么一阵风,更没抢过什么蒙古商队,这位军爷,你认错人了。”
那张胜嘻嘻笑道:“一阵风大哥,小的又不会出首,你就不用隐瞒了,接刘百户军令,小的那几日都跟在你身边听用,对你的敬仰之情,那是发自肺腑的啊。”说完对那七名奴客一挥手,骂道:“赶紧过来拜见一阵风大哥。”
七名奴客连忙跪地叩拜。
张胜接着说道:“前些日子,古浪河畔那事儿走水了,他娘的,那杀千刀的刘百户就把小的们扔出来当了替死鬼,其余兄弟都这死在这牢里了,好在小的身强力壮,在这儿又有几个旧相知,才捡回一条命来。”
李贤完全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不过看他这么自来熟的样子,也许真的认识以前的自己,便对他的态度好了几分,两人也有说有笑起来。只不过大多数时候都是张胜说的多,李贤只是随声附和。
这时一个小牢子打扮的公人走到牢房的木栅栏外面,用手中的木棍敲了敲栅栏,骂道:“张胜,你娘的皮又痒了不是,这个月的例钱呢?”
张胜连忙靠近栅栏,满脸笑容,眼珠子一转,靠近那小牢子的耳边,轻声说了几句。
那小牢子脸色一沉,勾了勾手指,让张胜把脸贴在栅栏的空档之中,然后用手中木棍狠狠地抽到他的脸上,骂道:“真他娘的一群贱种,不打不成才。”
张胜捂着脸,说道:“任爷,我的爷爷,这么上好的一棵庄稼,小人岂敢欺瞒你。”
那姓任的小牢子仔细打量了一下李贤,鼻子里哼了一声,说道:“那等我去告知燕大人,张胜,老子告诉你,要是你红口白牙的乱扯淡,老子就叫你去其他号房当几日小羊羔。”
张胜忍住痛,扭曲着五官笑道:“是,任爷,您老慢走。”
等那任爷走后,他转过身,脸上笑容早已不见,脸颊上一道凸起的长印子,让他凶恶的五官显得更加狰狞。
“李大哥,”张胜坐到李贤身边,笑道,“小的有一件事情想求李大哥帮忙。”
他的年纪本来远远大于李贤,但总是称呼李贤为一阵风大哥,聊得熟了,便改称李大哥。
李贤说道:“张兄尽管吩咐,只要我力所能及……”
他话还没说完,便感觉脖子上一疼,一只强有力的胳膊牢牢地扼在自己的咽喉上,他还没来得及反抗,旁边的奴客们早就接到张胜的暗号,一拥而上,将他牢牢地压在地上。
张胜哈哈大笑道:“李大哥当然能做到,就是借你的大好头颅一用,话说一阵风的赏格,在宁夏城可是五十两纹银。”说完便猛地一脚踢在李贤的肚子上,啐了他一口,骂道:“真当自己还是那马上一阵风的大爷,到了这牢中,是龙,你得给我盘着,是虎,你得给我蹲着,老天开眼,居然让你落到我这个熟人的手里,真是富贵逼人啊。”
李贤痛得鼻涕眼泪都出来了,咽喉也被扼得说不出话来。
一个奴客将他的脸狠狠地压在干草上,问张胜:“给他一顿肉夹馍呢,还是皮夹馍?”
这是牢里的黑话,肉夹馍是打断一只手或脚,皮夹馍是只伤皮肉,不断筋骨。
张胜笑着挥了挥手:“解下各自的裤带,把他手脚绑起来就行了,好生看管,等燕官人来处置,他昔日也是个好汉子,若不是脑袋太值钱,咱也不会动这心思。”
等众人将李贤捆了个结实,他对一个长得眉清目秀的奴客说道:“小娘皮,赶紧将裤子脱了,这他娘的狗世道、贼老天,老子要泄火。”
牢房里都是男人,欲火上升之际,自然就有龙阳之好。那奴客连忙走了过来,乖巧地脱下自己的裤子,小狗似地趴在地上,露出黑里透黄的臀部。
张胜把手中唾沫涂在这奴客的后方柔软上,又吐了几口涂在自己的雄壮上,猛地一挺,便刺了进去。那奴客痛得哼了一声,却又不敢躲闪,只得曲意迎欢,忍住痛,连声称赞。
张胜正做得畅快,便听见一个奴客在旁说道:“燕官人来了。”
他连忙把雄壮抽出,踢了那清秀奴客一脚,扯上自家裤子,站到木栅栏边。
这木栅栏外早就站着一个人,身材极高,二十岁左右的年纪,白净的脸庞,五官极其俊秀,颌下蓄了一簇短短的胡须,额头上系着一条暗红色的抹额,身上穿着一件绿袍官服。他身后还站着几名随从,其中有几名正牢子和小牢子,也有一名师爷模样的书生。
“燕爷爷,”张胜笑道,“可想死小人了。”
那燕官人却不理他,而是指了指被捆成肉粽一般的李贤,吩咐道:“将他扶过来。”
两个奴客连忙架起李贤走到栅栏边,张胜满脸堆笑:“燕爷爷,小人敢以人头保证,绝对是一阵风那厮。”
燕官人望着李贤,问道:“你就是一阵风?”
李贤的四肢动弹不得,只得抬起头,慌忙答道:“小人是磁窑寨的李贤,不是那什么大盗一阵风。”
燕官人仔细打量了他一番,点了点头,吩咐身后的一个正牢子打开牢门。
早就等候在旁的三个小牢子连忙上前接过李贤,将他抬到肩上,其中一个正是方才棍打张胜的任爷。
燕官人把李贤带到牢狱中的一个小房间,令两个小牢子把他丢到地上。这房间一看便是刑讯之所,四周都挂满了刑具。
任姓小牢子从旁边拿起一根木棒,便欲抽打李贤。
燕官人伸了伸手,阻止了他的动作,说道:“按太祖皇帝的旧制,凡进入牢狱的,都须先打三十下杀威棒。”
李贤把眼一闭,只等棍棒加身,心里不断向诸天神佛哀求,保全自己这条性命。
只听燕官人又说道:“新到犯人李贤,你说自己不是一阵风,可有何人证物证?”
李贤睁开眼,见对方丰神如玉的脸上似笑非笑,连忙回答道:“小人自小就在磁窑寨长大,认识我的乡亲们,都知道小的连只蚂蚁也不忍心踩死,怎么可能是那杀人如麻的一阵风呢?”
燕官人笑道:“你身上可曾染病?”
李贤回道:“小人大年初一曾被人殴打,乱棍之下,险些死去,在床上躺了月余,方才苏醒过来,这事磁窑寨的乡亲们都亲眼所见。”
燕官人点了点头,对旁边一个师爷模样的人说道:“记下,兹有磁窑寨人犯李贤,重病在身,经医师核查,不日将死,为免其病流窜狱中,应将其单独关押。”
那师爷迟疑了一下,上前一步,对燕官人耳语了几句。
燕官人皱眉道:“杨参将和孙举人?这两人怎么扯一块儿去了?”
那师爷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燕官人思虑良久,方才对几个牢子吩咐道:“好生看管这李贤,不得有所怠慢。”
牢子们将李贤又送回了牢房,按燕官人的吩咐,清了一间牢房出来,单独关押李贤,并且将绑着他的腰带全都解了下来。
李贤所在的单间正好紧邻张胜所在的牢房,等那些牢子走了之后,张胜扒在两房之间的木栅栏上,惊讶地问道:“你怎么回来了?”
李贤走近两房之间的木栅栏,用脚踢了一下,发现异常牢固,便坐得离张胜远远的,也不理他。
张胜心里慌得紧,这事已经完全超出了他的想像,连声问道:“你与燕官人相熟?”
李贤背过身,把脸面向墙壁,自顾自地睡了。
次日一早,李贤醒来时,发现张胜坐在木栅栏边,双眼红肿,似乎一夜未睡。
见他醒了,张胜用嘶哑的声音说道:“一阵风,我财迷心窍,也不求你高抬贵手,只盼你下手之时,刀落得准些,省我几分痛楚。”
李贤看他可怜,便回道:“我眼下被关在此处,如何杀你?”
张胜叹道:“你得燕官人提携,杀我易如反掌。”
李贤摇了摇头,回道:“我跟那燕官人又不熟,甚至连他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如何能得他提携?”
张胜惊讶道:“你真不认识燕大官人?”
李贤点了点头:“我骗你又没有银子捞。”
张胜大大的松了一口气,笑道:“一阵风,你他娘的吓得老子一宿未睡,还以为你手眼通天,搭上了燕大官人这条线。”
李贤问道:“这燕大官人究竟是何人?”
张胜盯着他,看他的表情不像是作伪,便回道:“他便是这镇城大狱的司狱,燕玖燕大人。”
宁夏城的镇城大狱归镇城都司管理,从九品的司狱便是大狱的最高长官。
张胜见李贤还是不明究里的样子,又问道:“你可知燕小官人的父亲是谁?”也不等李贤摇头,便自问自答道:“想来你也没听过黄河九曲、铁口神算这八个字了,雷福堡的燕天行燕举人,那可是宁夏卫出了名的神人啊,能断人富贵、判人生死,上到庆王,下至百姓,无不对其崇敬有加,你这小子要是被他老人家看上一眼,一辈子都值了。”
他所指的庆王便是朱帅锌,庆王府从建文三年开始,便世镇宁夏。
李贤摇头道:“我从没见过燕家的人,更不认识燕小官人和燕老官人。”
张胜笑道:“那就奇了,莫非你今晚就得上路?那老子的赏钱也就该下来了。”
李贤惊道:“何出此言?”
张胜笑道:“若是晚上三更时分,牢子大爷们拿了两碗白米饭给你吃,就是要取你性命了,一阵风,你等着慢慢上路吧。”
李贤问道:“不是说死刑都是秋后问斩,还要上报朝庭的么?”
张胜看了他半晌,说道:“我就觉得你全身上下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你被官府抓到的时候,是不是被打傻了?”
说完便不再理他,远离那木栅栏,倒头便睡。
张胜一直睡到日落时分才醒了过来,借着牢房外的油灯光线,见李贤还坐在隔壁牢房的角落里,便笑道:“一阵风,这等死的滋味可不好受吧?”
李贤微微一笑,反问道:“要是吃了白米饭,他们会如何处死我?”
张胜嘻嘻笑道:“第一桩,便是把你捆个结实,用湿纸糊了你的七窍,一层又一层,不消片刻功夫,便能取了你的性命;第二桩,还是把你捆了,用布袋装上黄沙,拿来压在你的身上,一袋不行,就再加一袋,半个时辰便能取了你的性命;其余桩桩件件,都跟这差不多。”
张胜正欲再恐吓一下这个少年,只见一个牢子端着一个木盘走了过来,木盘上放着几大碟荤菜,还有一碗雪白的米饭。他吞了吞口水,知道也许这就是李贤的断头饭,也没有心思讥笑这少年了,自己寻了个角落坐下。
那牢子把木盘放到木栅栏前,笑着问道:“午间的饭菜还可口?”
李贤回道:“就是少了些酒。”
那牢子笑道:“那明日晌午我送饭来时,顺带沽上一壶酒。”
张胜听了两个人的对话,脸上表情不由一呆,一个奴客在旁对他轻声说了几句,他的脸色更加惨白。
等那送饭的牢子走了之后,张胜猛地扑到木栅栏上,怒道:“一阵风,你敢戏耍我?”
李贤笑道:“准你取我的人头去领赏,就不准我随口戏弄一下你?”
张胜啐了一口,骂道:“你个贼鸟,有种就来杀了你张爷爷。”
李贤拿起一支鸡腿,扔给张胜,说道:“吃了吧,杀你时,血也多些。”
张胜捡起鸡腿,也不客气,狠狠地咬了几口:“还有吃的没,让老子也做个饱死鬼。”
李贤也不理他,对着牢房通道拐角处的一个小房间喊道:“任兄,劳烦你过来一下。”
从小房间里出来一人,正是那抽了张胜一棍的任爷,只见他笑嘻嘻地走到李贤面前,轻声道:“李大哥有何吩咐?”
李贤指了指张胜:“可否让他安宁些?”
任牢子呆了一下,一咬牙,叫了几个野牢子过来,进房将张胜捆了个结实,又在他嘴里堵了一坨破布。
李贤随手端起一碟菜,对那七个奴客笑道:“谁敢揍这张胜,就跟我分享这些饭菜,还有美酒。”
那七名奴客互望一眼,不约而同地朝张胜扑了过去。张胜动弹不得,只是死死地盯着李贤。
任牢子等人早就躲得远远的,当作没有看见这事一般。
那名被开了后面的清秀奴客狠狠一脚,踩掉了张胜的几颗牙齿,然后扑到木栅栏前,笑道:“我要那碟猪耳朵。”
李贤将那碟猪耳朵递给他,只听得那奴客嘻嘻笑道:“李大哥,还要我等如何泡制这张胜?”
李贤想了想,说道:“每日打个七、八次就够了,倘若不小心打死了,我会让那些牢子大哥记上一个病殁的。”
李贤将那盘饭菜全给了奴客们,次日午间有酒送来,他也跟奴客们分着喝了。
到了第三日晚间,张胜竟被那七名奴客活生生地折磨死了。看着他的尸首被牢子们抬出牢房,李贤心里不由一阵黯然,这是他穿越到明朝之后,所杀的第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