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贤和刘得胜两人跟牛老三分开之后,便径直朝宁夏城东门奔去。
到了东门附近,刘得胜找了个僻静的地方,见城门口果然没有行迹可疑的人,知道牛老三没有出卖自己,便和李贤溜出了城。
出了东门后,刘得胜带着李贤一路向东,到了黄河大堤边,再折向南行。他选的路线很稳当,没有挑两人来时的渡口,也不是去灵州的必经之地,这样倒是避开了孙家的追索,但也刚好跟守在宁夏城南门外的陈永安等人错过。
在大河边休息时,刘得胜说道:“前些日子你晕迷之后,我们便想下手杀了那孙举人,这牛老三等人就是邀约的内应,他们几人没有入孙府之前,跟我们的交情还算深厚。”
李贤问道:“你们……我的意思是,我们几人,以前是做强盗的?”
刘得胜笑道:“哪有那么夸张,我们都是有家有口的良民,只是偶尔去长城外帮一群鞑子杀另一群鞑子,或者抢些长城内的富家大户,其实也赚不到几个钱,抢到的财物,大头都归了销赃的商人们,我们就是群穷哈哈的苦力,不然也不会让你落到如此下场了。”
李贤不解地又问道:“邱逢吉他们不是才十六岁么?”
刘得胜看了他一眼,说道:“你十三岁就杀了第一个人,我记得,那是个三十多岁的鞑子商人,有着满脸的胡须,生得面圆耳大,鼻直口方,腰围肥得跟猪一样,你一刀捅去,肠子什么的,流得满地都是。”
李贤听他这么一说,不由想起刚才闻到的那股血腥气,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扑到河水边,吐得晕天黑地。
刘得胜等他吐得差不多了,才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夏涛第一次杀人,吐得比你还厉害;刘得贵捅人捅到一半,就哭了起来;陈永安杀了人之后,跪在血泊里,半天没说出话来;还有邱逢吉,杀了人之后,连续四、五天都没睡着觉。”
李贤伸出手,把河水荡了一下,用清水拍了拍脸,看着刘得胜:“那你呢?”
刘得胜叹了口气:“谁不是爹生娘养的?那是人啊,又不是猪,我第一次杀人的时候,连续做了一个月的恶梦,总是看见一张血肉模糊的脸在我眼前晃啊晃的,有时醒来一摸,竟然被吓得尿了裤裆。”
他笑了一下,又接着说道:“我们几兄弟中,就你杀了人之后,一点事都没有,还笑嘻嘻地在对方尸身上擦刀,大伙儿都挺服你的,行事便以你为首。”
李贤并不知道这些事,他肉身强横的心态早就消失不见,代入的是后世宅男历史系学生那颗多愁善感、畏首畏尾的脆弱心脏,还有不擅为人处世、极其自以为是的智力水准。
摆在他面前的,将是一条坎坷的人生道路,上面满是鲜血,前方尽是陷井,李贤的内心突然迷茫了,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去适应三百八十八年前的大明生活。
李贤问道:“你为何明知是陷井,也要随我来宁夏城?”
刘得胜笑了笑,没有回答他。
两人正休息间,从南边的河面上过来了一艘大船。
船头站着一员威风凛凛的将军,他的身后是一群雄伟的军卒,船首插着一面旗帜,上书一个斗大的“杨”字。
刘得胜见到那个将军的英姿,不由赞叹道:“这才是大好男儿要过的日子啊。”他回过头来望着李贤,笑道:“我可不是想去投军,近来甘肃、延绥都有民变,我们过了河之后,便去锅底湖,投那半天云,等人强马壮了,便来取了这宁夏城,到时小小的一个孙举人,杀他,不过是杀一条狗而已。”
李贤问道:“那半天云是何来历?”
刘得胜想了一下,回道:“我也不清楚,也许永清堡的老鞑子知道,当初我们认识半天云,便是这老头从中牵的线。这半天云手下有三百能征善战的勇士,老营驻在锅底湖边上,周边的官军都不愿去招惹他。这两年来,听他号令的好汉越来越多,真算起来,不下三十股,多者一、两百人,少者也有四、五十人,不过他从不掠夺长城内的汉人寨堡,倒是经常跨过沙漠,去抢河套那边的蒙古鞑子。”
他话音刚落,便听见身后传来一阵冷笑:“原来真是两个准备从贼的胚子,这下老子连借口都不用找了。”
两人回头一看,四周站着十几个汉子,呈半圆型,把两人围在大河岸边,说话的是一个管家打扮的中年人,手中居然牵着三条猎狗。
只听那中年人说道:“李四儿,听闻你醒来后成了一个傻子,上天有好生之德,我家老爷还准备放你一条生路,没想你竟然敢跑到镇城来告状,真是自寻死路,识相的就赶紧跪地就缚,给你一个全尸,老子追了你们大半天,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也好省些力气。”
他牵着的猎狗露出嘴里锋利的獠牙,发出低沉的吼声,身子不停地想挣脱中年人手中的绳索,往前扑向大河边的两个猎物。
刘得胜啐了一口,笑道:“王管家,你带着这几只小猫小狗就想抓我?”说完对李贤做了个眼色,看见对方茫然无措的表情,苦笑道:“还不跳河逃走?对方可是十几号人,你眼下这副模样,还真当自己是楚霸王再世么?”
李贤恍然大悟,忽又指着黄河:“这可是黄河啊,水又这么冷,跳下去不是找死么?”
刘得胜扫了他一眼:“你的水性虽不如我,但十三岁时就能横渡这大河了,你忘了前事,莫非连水性也忘了不成?”
李贤前世虽然不是个旱鸭子,但也绝非能够横渡黄河的浪里健儿,正犹豫间,被刘得胜扯着往前一冲,跳进了河水里。
当滔滔黄河流入宁夏后,便在宁夏城所在的平原上由南向北流去,其间地势平坦,水流较缓,每年春节过后,随着开河,都会有凌汛。
远看黄河,只见它柔美地缠绕在金黄色的沙漠和碧绿色的平原之间,所谓“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但真跳进黄河里,滋味可不太好受。
眼下虽然春暖花开,但河水依旧冰冷刺骨,李贤一入水,便被冻得浑身一哆嗦,手脚似乎也不听使唤了。
刘得胜却似乎丝毫不受寒冷的影响,他放开李贤,一个猛子扎入水中,再抬起头来时,已经到了离河岸约摸五、六丈的深水里。
王管家见两人跳水,连忙叫道:“全部跳下去,要是让他们跑了,小心老爷扒了你们的皮,抽了你们的筋。”
那十几个汉子也不脱衣服,跳进水里,朝落在后面的李贤追去。河水冰冷,这些汉子追得也不起劲,在水里跑得似乎比李贤还慢。
李贤初下水时还站着移动,后来水深了些,便手脚并用,划水向前。真正的李贤虽然精通水性,但他这个穿越货却只是略懂,又不熟悉黄河水情,加上手脚麻木,自然越来越慢。偶尔回头,见那些汉子越追越近,心里不由大急。
刘得胜此时已经游得远了,见李贤越游越慢,又游了回来,大声喊道:“放松身体,让水流带你走,有我在,不用怕。”
李贤一狠心,把眼一闭,双手一伸,让身体浮在水面上。这段黄河从水面上看,波平浪静,似乎水流很缓,但水面下实际是暗流涌动,他一浮起来,便立即被水流往下游冲去。
说也奇怪,本来水性极差的他,被这股强大的水流一冲,竟然完全漂浮起来,在水里泡了一会儿,那种刚入水时的刺骨冰冷似乎也减轻了一些。
刘得胜快速游到李贤身边,笑道:“手脚活动起来,不能停,一会儿就感觉不到冷了。”
宁夏城旁边这段黄河是由南向北流动,两人被水流带着往北而去,是回返宁夏城的方向,跟他们在岸上看见的那艘大船正好同路。
大船上的人早就看见了他们,只见那个将军朝着刘得胜和李贤指了指,不一会儿,大船便朝两人驶了过来。
刘得胜见船头越来越近,十几个军卒手里拿着长木棍,似乎想把他们捞上去。
他并不知道对方是敌是友,对李贤喊了一声:“潜过船身,到对面去。”
说完一低头,便钻进了船底。
李贤正欲跟随,却被一棍戳到手臂上,只觉一阵巨痛,还没反应过来,又是几根长木棍戳到,他只得伸手抓住一根长木棍的棍头,想抵挡片刻。
不料从船上抛下一个绳圈,不偏不倚地套在他的身上,一个脸色黝黑的军卒猛地一拉,便把他拉到了船舷边,早就等候在旁的两个军卒伸出四只大手,把李贤牢牢抓住,提上船来。
“你是何人,那些人又为何追杀你?”那个将军走到李贤面前,沉声问道。
李贤抬头一看,只见这个将军约摸三十来岁年纪,国字脸,相貌威严,身穿一件棉甲,外披一袭黑色花纹锦袍,头上没戴铁盔,却有一条红色抹额,腰间还挂着一条水磨八棱钢鞭,近看比远看更加威风八面。
他连忙回道:“那些人杀了小人的父母和兄长,如今还想斩草除根。”
那个将军又指了指早就逃得远远的刘得胜:“他是你同伴?”见李贤点了点头,又问道:“那他看见官军,为何要跑?”
刘得胜见到李贤已被抓到大船上,心中不由大惊。但大船上全是军卒,他不敢靠近,在水中绕了一会儿,一咬牙,便弃了心中的百般念头,朝对岸游去。
另一边的王管家见李贤被抓到了大船上,又看了看船头的“杨”字旗,略一思索,露出了一丝笑容,对那些泡在水中出工不出力的汉子招了招手,牵着三条猎狗离开了河岸。
李贤见刘得胜已经游到对岸,回道:“杀了小人父母和兄长的,便是官府中人,还望将军大人替小人作主,以雪冤仇。”
那将军笑了起来,过了好一会儿,才对左右说道:“没想到在宁夏城,居然还有人认为我是青天大老爷。”
左右的军卒们也笑道:“将军不是青天,而是菩萨。”
那将军摇了摇头:“我哪里能成菩萨,要算,也只能配得上个夜叉。”
夜叉是传说中护持佛教的神灵,以鬼为食,与罗刹敌对,常待人以善。
李贤听得此言,连忙跪伏在地上,不由自主地哭诉道:“将军慈悲为怀,定能替小人雪此深仇大恨,还望赐下名讳,小人好在家中给将军立个长生牌位,下辈子做牛做马,以报答将军之恩情。”
他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没把这将军的话真当一回事,他虽然不太擅长为人处世,但也知道无利不起早的道理。不过眼下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装下孙子,既不会死人,也是人之常情。
一个军卒朗声说道:“我家将军就是北路平虏城参将……”
那将军忽然抬起左手,打断那军卒的话,望着李贤,问道:“你那仇人是谁?”
李贤跪在地上,咬牙回答道:“灵州城举人孙嘉、灵州知州高长龄!”
他还没来及说出冤情,便见那将军哑然失笑:“真是大水险些冲了龙王庙,你可知那高长龄是本将军的什么人?”
李贤茫然应道:“小人不知。”
那将军缓缓说道:“那高长龄正是我的妻舅。”
李贤大惊失色,正欲爬起来,却被几把腰刀架在脖子上,顿时一动也不敢动,心中万念俱灰。
“不过我也不会杀你,”那将军笑道,“依那高知州的行事作风,你家人十有八九是被冤杀的,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也不少,本将军今日心情好,就送你去那宁夏城大牢里住上个三、五十年,以免多生杀孽。”
众军卒齐声说道:“将军真是菩萨心肠。”
那将军摆了摆手:“本将信佛,从不杀生,些许小事,不值一提。”
对于无钱无势之人来说,宁夏城大牢那是出了名的有进无出。就是一个铁打的汉子,进去不到半个月,也会被折磨成一滩烂泥。
除非你有银子上下打点,把相关的正牢子、小牢子和野牢子都喂得舒服舒服,否则进去就等于是被判了斩立决。
只要孙举人使上些许银子,保证让李贤这个大活人进去,没几日,就会变成一具尸首抬出来,死因众多,不过狱卒们通常会记成是“病殁”。
在大明朝的牢狱里,死上几个平民百姓,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