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贤的船队顺流北上,过了宁夏平虏城之后,西岸的农田便消失了。跟黄河东岸一样,邻河皆是平坦的荒野,远处是更加荒凉的群山和大漠。
再走十余里,河畔的平原也狭窄了很多,两岸的群山越来越近,一座座形态各异的固定沙山上,长着一些低矮的杂草。
河畔的绿色越来越少,不是黑色的岩石,就是黄色的沙原,只有近水处的芦苇,会带来一些绿意。
大风一起,没有被积雪掩盖的黄沙便四处飘舞,将人们的视野完全挡住。
过了一片荒凉的沙原之后,一座河心岛出现在船队面前,河畔右侧是荒凉而巍峨的高山,左侧是一片开阔的原野,一直向北向西延伸,在视野最远处的河畔平原上,有数百顶白毡帐篷。
“这就是新朔方城了,”李贤对身后的王启年说道,“就是我们的家。”
王启年微微一笑:“是你的家。”
燕行在旁说道:“塞外与宁夏不同,宁夏农田处处,十余里就有城堡村庄,数十里就有县城,数百里便有州府,人烟稠密。但塞外却荒凉得紧,有时走上几百里也见不到一个人影,你要想将这儿变成自己的家,有十几年的光阴好蹉跎了。”
李贤拱了拱手:“还请止仲兄明言。”
燕行平时都不与他说话,这次却大反常态,侃侃而谈道:“所谓一物降一物,当今天下,实力最强的,莫过于我大明,但在这长城以北的草原之中,却是我大明鞭长莫及之处。”见李、王两人的目光都被吸引过来,他喝了口酒,缓缓说道:“但草原群雄,也有高低优劣之分,其中居首的,非女真莫属,萨尔浒一战,女真崛起于辽东,努尔哈赤雄心万丈,其势越来越大,已不可制约;其次便是紧邻女真的察哈尔部,林丹汗直接控制了扎鲁特、巴岳特等五部,整个漠南蒙古都以他为首;其三便是雄霸河套的顺义王,他拥有十余万战士,还有库库和屯城,实力不容小觑。这三人之间,必有两场惊天动地的大战,你想在此处建立自己的家园,就要提前想好投靠谁。此外,极西的瓦剌部,你也不得不防。”
李贤和王启年对望一眼,都惊讶于燕行对于整个草原形势的了如指掌。
李贤问道:“不知止仲看好哪一人?”
燕行并没有立即回答,他将手中酒壶凑近嘴边,猛灌了几口,才说道:“天启三年,也就是去年,四年前惨败给阿拉坦汗的瓦剌准噶尔部首领哈喇忽剌,联合和硕特、杜尔伯特和土尔扈特三部,杀了阿拉坦汗,从中你看出什么来了吗?”
李贤摇了摇头:“在下完全不了解瓦剌的情势。”
燕行笑道:“大明谍司遍及天下,可惜所托非人。如同那阿拉坦汗,跟顺义王一样,也是达延汗的后裔,想当年达延汗一统蒙古,威势无双,这才几代的功夫,便衰落至此。由此可知,北方三雄,努尔哈赤胜出的机会,将是最大的。”他看了李贤一眼,笑道:“听闻你在锅底湖杀了几个女真人,想来你是不屑于投靠努尔哈赤了?”
李贤回道:“努尔哈赤远在辽东,建酋犯我大明久矣,我与他势不两立,何来投靠一说。”
燕行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过了半晌才说道:“你方才所说,就一个远字,才是正理。舍近而求远,得不偿失,顺义王才是你心中最好的投靠对象,这无可厚非,但防患于未然,王爷投了这么大的本钱在你身上,倘若两三年就血本无归,那可是害人害己了。”
李贤明白他的意思,便是多方投注,择其善者而从之。
王启年在旁接道:“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弗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王启年这句话的意思是说:你必须自立。
两人的观点截然相左,但意思都是一个:如何在新朔方城站稳脚跟。
李贤刚穿越时,整日奔波,挣扎在生死之间,很少去思考自己未来的路该怎么走。如今有了近万人跟随他,又身处长城外的荒原雪地之中,他心里也很迷惘。
他以前学到的东西,能在明朝派上用场的并不多。新朔方城是个难得的机会,通过它的经营,将后世的见识和明朝的真实世界连接起来,也许才能真正的改变这个世界,在浩瀚的历史长河中留下自己的足迹。
船只慢慢停靠在邱逢吉他们草草搭成的简陋码头,这儿停泊了数百艘大小船只。这些船只的用处很大,至少在黄河凌汛之前的这一个月中,它们将是新朔方城联系一百四十余里外宁夏平虏所的重要工具。
从宁夏镇城到新朔方城,这一长段黄河都河宽坡缓,逶迤曲折,虽地处上游,但河道比降非常低,从下游到上游的航行,在凌汛期之前,是完全可行的。
至于河面封冻之后,李贤打算将雪橇搞出来,沿着河道运输从庆王府购买的粮食,满足新朔方城的食物供给。
李贤的目光越过白毡帐篷,落到西方平原的远处,那儿有千余名男子,有老年人,也有不少壮丁,正在担着一筐筐黑色的煤炭。他举起手中的单筒千里镜一看,走在最前头的,正是担着重重一大筐煤炭的邱逢吉和刘得贵。
千里镜的镜头再往西,远处的山岭间,隐隐约约有些人影晃动。再往远处看,便是无边无际的浩瀚沙海了,黄色的天空挡住了一切的视线。
放下千里镜,近处的原野上,无数妇孺们正在打理着男人们猎来的动物,挖灶做饭。远处的雪化了,泛黄的野草卷着波浪,起伏跌宕。
黄河在身侧缓缓流淌,顺着强劲的北风,传来哗哗的流水声,让李贤意识到,这不是一个游戏,这是现实,是他生活着的真实环境。
三十多名勇毅军士卒在陈永安的带领下,跳到河水中去,帮船队中的工匠们牵引器械。叶信、王启年跑去指挥各船的停靠和下货,燕行也不喝酒了,在岸上摆了一张桌案,挨个登记随船而来的人员和大小物资。
燕婉儿一路上都没有跟李贤有过交流,她伯父燕天君也在船队中,到了新朔方城,她便跟伯父呆在一块,安置那些跟随而来的工匠们。
李贤跳下船头,踏上了新朔方城的土地,他没有去迎接邱逢吉他们,也没有帮着指挥船队,而是走进了这个临时宿营地。他想看看那些被挟带而来的百姓,听听他们口中的新家园是什么样的。
总旗刘二带着五个勇毅军士卒充作李贤的亲兵,随着他在白毡帐篷营地中四处巡视。
此时正是未时,人们都在忙碌着,营地里除了一些到处乱跑的小孩子,没有什么人,走在中间,倒也非常清静。
经过营地北侧的一个帐篷时,从帐篷里传来了一阵哭喊声,李贤走过去一看,只见一个杂役兵提着裤子,从帐篷里钻了出来。
这个杂役兵二十多岁年纪,中等身材,长得颇为威猛。他见到李贤,呆了一下,转身便逃。
李贤沉声喝道:“抓住他。”
刘二从地上捡起一块鹅卵石,猛地扔了出去,正中那杂役兵的后脑,打得他晕倒在地。
两个勇毅军士卒跑过去,解下那杂役兵的裤带,将他绑了起来。这时帐篷中冲出一个十余岁的少女,衣衫不整,露出白皙的胸膛,脸上被打得青肿,嘴角还带着鲜血。
刘二上前打量了一下那个杂役兵,摇了摇头,示意自己不认识。
李贤脱下自己的羊绒外袍,披在那个少女的身上,对刘二吩咐道:“带上她,召集所有人,在河畔码头处聚集。”
一个半时辰后,黄河左岸临时码头处,脸如黑炭一般的刘得贵掬起河水,擦在脸上,含糊不清地说道:“不就污辱了一个女子,值得如此兴师动众么?矿洞、石灰窑、营地、码头,处处的事都紧得跟什么似的,我哥他们兴许明日才到,人手完全不够,还要派人巡逻四周,提防马匪,忙得我都快晕头了,比杀人还累。”
同样脸如黑炭的邱逢吉笑道:“四儿,眼下可不是好时机,昨日才有一百余马匪前来踩营,被我们打了回去,恐怕过几日还会再来。我跟得贵刚钻完西边的煤炭矿坑,这新开的矿坑就是不好侍候,一不小心就会塌下来,才开了五个洞,就已经死了两个兄弟,火药也用得差不多了。若不是刘家和夏家的叔伯们在,恐怕还得填进去十几条人命。”
刘得胜兄弟和夏涛的家里都是炭工,家里长辈都精于挖掘煤炭矿洞,西边山岭中的五个煤炭矿洞,就是由十几位刘、夏两家的老炭工带头,用了两天的时间挖掘出来的。
陈老实叹道:“只盼这雪不再下了,不然刚修的石灰窑,烧个几天,也干不透。”
他和邱逢吉的父亲邱长庆是开磁窑的,眼下负责烧制石灰。
李贤从郑管家那儿要来了百余名烧石灰的匠人,准备用砖窑来烧制简易版的波特兰水泥。这种水泥配方很简单,就是将七成石灰石和三成粘土混合后煅烧,等冷却后碾磨成细粉,便能制成。只要是会烧石灰的匠人,试上一两次,就会烧制波特兰水泥。
新朔方城四周最不缺的就是石灰石和粘土,黄河两岸都有无数的石灰石、粘土坑点,另外高岭土、石膏等矿也有很多,酌量加入波特兰水泥中,可以提高水泥的质量。
李贤并不是理科生,也不清楚如何实际操作水泥的制造,在横城堡驻扎时,他将自己的配方全告诉给了陈老实和邱长庆,让他们到了新朔方城之后,自行摸索解决。
许安国远远的走了过来,他带着懒洋洋的笑容,身后跟着几名亲兵,胳膊上都绑着白色的布带,上面用绣了个红色的“宪”字。
许安国原本是宁塞营的百户,如今是勇毅军的军纪监理,手下的十余名军纪兵,被李贤命名为宪兵。宪者,法令也,执行军法的兵卒,用在此处,也不太违和。
“许世叔,按军法,此人该如何处置?”李贤脸色阴沉,看着许安国。
许安国先跟燕天君打了个招呼,两人是多年好友,在塞外相见,也算是他乡遇故知,随后才回道:“杖八十。”
李贤不再理他,而是望着四周聚焦的人群,尤其是那些老弱妇孺们,指着那个杂役兵,高声道:“你们想如何处置他?”
人群中一片寂静,原本在哭闹嬉戏的小孩也被母亲抱在怀里,捂住了嘴巴,出不得声。
李贤等了一会,还是没有人说话,他失望之余,也有一些明悟,便大声说道:“这儿,我们脚下这片土地,这个叫新朔方城的地方,从此以后,便是我们的家。在今日之前,这儿有汉人,有蒙古人,有回回人;有老人,有小孩,有士卒;有勇毅军,有杂役军,有百姓。大家互相欺压、任意屠杀,这些我都看在眼里,管不着,也不想管,为什么?因为我们就是一盘散沙,活过了今日,还不知道能不能看到明日的日出。大家朝不保夕,什么军纪,什么人命,什么尊严,都是瞎扯淡。”
他说到此处,顿了顿,看了看自己的几个兄弟,见他们的脸上都露出笑容,心里有了底气,便高声喊道:“但从这一刻起,我们有了家,有了这块小小的河谷。这儿只有一种人,那便是新朔方人。所有的人,都是家人。老人,是我们的父辈;女子,是我们的姐妹;男子,是我们的兄弟;小孩,是我们的子侄。谁要是欺负我们的家人,我们会怎么办?”
刘得贵在下面大声回应道:“砍了他娘的全家。”
他身上都是黑色的煤灰,脸上还有一些没有洗干净的地方,配上他憨厚的长相,看上去非常滑稽,但没有一个人敢笑。在顺流北上的航行中,这个少年的狠辣手段让所有的人都心惊胆颤,砍掉双手扔进黄河里的那些倒霉蛋凄厉的惨叫,给他的憨厚长相做了一个另类的背景板,看上去有些狰狞恐怖。
李贤点了点头,高声道:“正是如此,有敢欺负我们的,都全部杀了。但在我们中间,却有一些人不听我的号令。这个人,污辱了一个少女。”他指着那个披着自己的外袍,衣衫不整的少女,大声吼道:“就是污辱了我的姐妹,你们说,该怎么外置他?”
叶信沉声道:“斩首示众。”
那个杂役兵此时已经醒了过来,闻言大声喊道:“我不服,勇毅军的规矩也不过是杖八十,你砍我的头,如何服众?”
李贤望着他,说道:“杖八十,那是污辱了其他的女子,且未出人命,并不是污辱我的姐妹。”他再次大声对众人问道:“想斩下他的头,为自己姐妹雪耻的,都举起手来。”
场下众人一团骚乱,跟马匪们一战后,杂役军还剩五百余人。刘得胜和夏涛他们带领的四千余人并没有在场,老弱妇孺反而有近五千人,黑压压的挤在这河畔平原上。
一传十,十传百,不过一刻功夫,李贤的话被传递到了人群的最后。
人群中先是零星举起了一两支手臂,随后越来越多的手臂举起,“斩了他”的喊声从低微到高响,逐渐响遍了整个河谷。
这几日潜伏在百姓中的怨气被点燃了,远离家园的愤怒、对前途的迷茫、对寒冬的惧怕,汇集成了一股巨大的呼喊:“斩了他!”
那个杂役兵吓得浑身打抖,本来想上前劝说几句的杂役军百户和总旗们,也犹豫地举起了手,嘴里跟着众人喊了起来。
叶信给刘二打了个手势,五十名勇毅军聚在李贤四周,将他和那些杂役军们隔了开来。
“李思齐这是在玩火啊,”燕行远远地坐在船头,听着海啸般的吼声,对王启年笑道,“自古****势不两立,他还真把自己当王师了。”
王启年摇了摇头,说道:“我倒不如此认为,李思齐行事颇有章法,走一步,通常能看到三、四步,你看那些杂役军,大多数都只是犹豫,而不是愤愤不平,他们虽然不甘于跟这些百姓同等待遇,但却没有反对的动作。李思齐选在此时整顿军纪,便是想抢在那几千名丁壮到来之前,将规矩立下,减少阻力。五百名杂役军,对五千多普通人,力量太小了。”
燕行微微一笑:“还得靠他那群兄弟的支持,不然倾刻间,便会被乱兵杀死在地,五百头狼,可比五千只羊危险多了。”
王启年也笑道:“他那群兄弟总会支持他的。”
燕行冷笑道:“只不过是背叛的利益不够大罢了。”
两人谈话间,只听得场中又传来一声欢呼,伴随着一句话。这句只有六个字的话注定将被无数新朔方人传诵:“等贵贱、均贫富”。
这句话传到王启年耳里,他不由面带笑容,心里暗自想道:“果然是贼心不死的李思齐。”
传到燕行耳里,他心里暗暗叹息道:“风雨飘摇的大明江山,如今又多了一道变数。”
天启四年九月的最后一日,在荒凉的黄河左岸,在这片黄沙飞舞的大地上,李贤呼出了他穿越到大明之后的第一声呐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