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九熟练地将同伴碾成细粒的粘土倒进细沙中，用手中的铲子将它们混合均匀，然后从另一个同伴手里接过水泥，这些水泥都是工匠营这两日烧制出来的，据说配方是由指挥使李贤亲手所写，份量是细沙和粘土总重的八成。几人分工合作，将水泥、细沙和粘土都混合均匀。
工匠营是前两日才成立的，李贤请伯父燕天君担任营指挥使，统筹那五百余名庆王府请来的各类工匠。
同队的强健妇人们从黄河里挑来河水，由监工称了称重量，取了占混合物一成重量左右的河水，倒进地上的混合物中。金九等人又赶紧上前，一边倒水，一边混合。旁边又有几个妇人拿出事先称好重量的煤渣倒进混合物中，这些煤渣都是从各个帐篷里收集而来的燃料渣滓，由老幼营的人捣成小颗粒之后待用。
李指挥使说过，用这些东西，不用烧制，旬日左右，就可以做成跟青石一样坚硬的砖石，因此称其为水泥砖。在这缺乏木材，又不方便开山取石的新朔方城，要赶在严寒来临之前建成房屋，可能是唯一的法子了。
金九将这些稀饭一样的混合物弄均匀之后，用铲子将它们铲进旁边木工匠人早就准备好的框架中。
新朔方城缺乏木材，李贤下令将所有的羊皮筏子拆了，将上面的木架拿来制作水泥砖。随着水泥产量的增多，木架越来越不够用，后来还拆了几十艘小船。幸好几日前，庆王府的商队赶在凌汛之前，顺河送来了四百多架木排，上面除了运载粮食之外，木排本身也能拆了当建筑材料，才缓解了新朔方城的窘迫境遇。
在金九等人混合原料的时候，同队的妇人便用两块长木板钉成方框，中间用木板分割成五个小方格，再用大木盒装满混合物，倒扣到平整地铺了细沙的地上，每次能制五块水泥砖。
站在水泥砖制作工场旁，放眼一望，有近两千人聚集在工场内，有做水泥砖的，也有做水泥板的。
做水泥板的步骤跟水泥砖完全一样，只是制作模具尺寸不同而已。木工匠人按特定尺寸做了一个大木框，仿照古代打土坯的模具，直接将模具放在地上，将卡板放到卡槽中，闭合左右挡板，然后用闭合凹形板将左右挡板锁住。
倾倒一半混合物之后，用木槌槌实，然后放横竖不等的木条，再放混合物，然后再槌实，随后将木板撤掉就可以了。
水泥砖和水泥板做好之后，并不能立即派上用场，还得晾晒七、八日，最近虽然下雪了，还好下得不频繁，白日还是能够享受暖洋洋的阳光。
下雪时，便用移动式的芦苇棚将这些水泥砖和水泥板盖起来；有阳光时，更揭开晾晒。在制作工场中，还有许多烧煤的烘烤炕头，倘若遇到连续下雪的日子，便用适当的温度对这些半成品进行烘烤。
晾晒和烘烤的时候，都要往上面淋洒一定量的河水，据说这样可以防止产生裂纹。
不过这不是金九的份内事，他只负责混合原料。
所有的人都分工明确，李贤和邱逢吉用了两日的时间，才教会这些人各司其职，生产速度提高了至少一倍。
金九从早晨天刚亮，吃了三个烙饼，便一直干到午时，中间只有半个时辰的歇息。
他精疲力竭地倒在地上，摸了摸怀里的一钱银子，这是他这两日的工钱。这活儿虽然累得要人老命，可没有性命之忧，一个月也有一两五钱银子，工钱两日一结。不过银子再多，也没有地儿可用。
指挥使李贤下令，所有的粮食、肉食、煤炭、帐篷等物资，都由新朔方城州衙统一分配，统一买卖，任何人不得私下买卖。巡丁营的士卒们日夜监督，凡是有私下买卖的人，都被砍下了人头，堆放在河沿上。
用李贤的话来讲，这叫“投机分子”，是扰乱新朔方城百姓们生活的害群之马。
金九不懂什么叫害群之马，他也懒得去管，只要每天能领到工钱，他便心满意足了。他原本是九条龙的手下山贼，眼下应该叫九条龙为吴子秋百户，没被选上勇毅军，便做了杂役军。
刘得胜百户他们到了新朔方城之后，杂役军便被李贤解散了。一千五百名杂役军，都被归入了壮丁营，不是被送进煤矿当开采工，就是如同金九一般，在各个工场做工。
新朔方城如同一个大工地般，到处都是嘈杂的人声，平原上工场林立，有烧石灰的，有做炉子的，有处理煤炭的，有木工的，有铁匠的，林林种种，数不胜数。
靠河畔的草场上有养殖马匹的，河东岸的山梁上还有开采铁矿石的。
新朔方城的雏形已经有了，几十幢大房子沿着一个小山坡围成一个圈。金九觉得这些大房子很奇怪，圆圆的外观，看上去不像房子，倒像一个圆木桩。
大房子有两层，第一层的外墙上都没有窗，第二层才有几个小窗口，连个人都爬不进去。据指挥使说，这些窗口是用来射箭和了望的，真正的窗口都向里开。
这种大房子只有一道大门，分成三层，进门的通道有三丈长，两侧都是枪孔和箭眼。
进了通道之后，是一个小小的广场，几十个房间绕着广场围成一个圆圈，上下两层通过木梯上下交通。房间里都有烧煤用的火炕，外面雪下得再大，屋内也不觉得冷，跟帐篷比起来，简直是天上地下。
大房子都是用水泥砖和水泥板搭建而成的，墙体很厚，两侧是水泥砖，中间用沙石填实，火不能烧，里面还打了一口井，也不愁敌人围困。
李指挥使说，新朔方城都将是这种大房子，方便大伙过冬，等明年春暖花开了，才会修城墙。
虽然有份参与修建，但金九没能第一批住进这种大房子。第一幢是新朔方城的州衙所在，第二幢是勇毅军士卒们住的，以后建筑的，都先满足军卒，然后是工匠们，随后的顺序是老幼营、妇营，最后才轮到壮丁营。
来了新朔方城快一个月了，天气也越来越寒冷，雪下得越来越勤，金九还是住在白毡帐篷里，晚上靠烧煤取暖。
在帐篷的火炉里烧煤取暖是个危险的活儿，金九清楚记得，十几日前，有个帐篷怕冷，忘记把通风口打开，结果早晨起来一看，三十个人，全都死得硬梆梆的。
李指挥使将管巡丁的邱总巡检骂了一顿，还打了十杖，从此大伙儿睡觉前都会检查通风口有没有打开，免得糊里糊涂作了鬼，或是落到检查的巡丁手里，被打个半死。
李指挥使也没有住进大房子，而是跟叶百户、刘百户、邱总巡检等人都住在帐篷里，跟壮丁营一起吃饭，一起聊天，除了身边随时带着的勇毅军士卒外，完全看不出来他们和普通壮丁的区别。
这让金九十分佩服，以前的大当家们，手下才几十号人，就吃香的喝辣的，哪能跟兄弟们打成一片？
州衙每日都会发放吃的穿的用的，收的费用也不高，金九准备将银子都存起来，以后回老家重新娶个婆娘，生个儿子传宗接代。他被关进牢狱的时候，老婆跑了，将他们金家的香火也带给了别人，金九有时会很想念儿子。
想儿子想得受不了的时候，他会在每日收工之后，到小桂香那儿去发泄一下。
小桂香以前是清水营的官妓，手无缚鸡之力，被挟裹入贼军之后，刚开始还老实了几日，不敢以色诱人。在横城堡停留的时候，带的银子花光了，饿得慌，便脱下裤子，跟一个勇毅军士卒换了几张大饼吃。
从此便一发不可收拾，小桂香深刻地体会到了在乱世之中，女人最大的本钱是什么，顺流北上之际，她对那些想逃跑的妇人嗤之以鼻，觉得她们是典型的头发长、见识短。
哪儿躺着不是卖？只要有男人的地方，就是她小桂香的战场。
记得李指挥使刚来的时候，砍了一个杂役军的头，罪名便是他污辱妇女。当时吓得小桂香差点大小便失禁，规规矩矩地做了几日煮饭婆。
实在是受不了那种苦累，有一日，一个憋慌了的勇毅军士卒在营地角落用手解决，被小桂香看见了，便偷偷摸摸地跟他做了一场，得了百余文制钱。
两人都提心吊胆地等了几日，见风平浪静，小桂香的胆子便肥了起来。她寻到旧日的几个小姐妹，花言巧语地拐她们下了水，心想法不责众，拉的人越多，李指挥使总不能全都辣手摧花了吧。
不得不说，青楼是一项大有可为的事业。小桂香她们的生意很快就做得满营皆知，客如云来，多的那日，她一个人可以接二、三十名如狼似虎的士卒。
“只有累死的牛，哪来耕坏的田？”小桂香对自己的小姐妹们说，“你越放不开，他就越想折腾你。叫得大声点，再大声点，保管两三下，他就交货了，哪还有力气折腾你？下一个！”
金九便是这样迷上小桂香的，他觉得她的叫声太迷人了，比领到的工钱更迷人，要是能娶到她，就算是立即死了，那也挺值。
他每个月的工钱，有一小半都交给了小桂香，可惜小桂香从来都不答应他的非份要求，最常说的第一句话便是：“大爷，你真厉害。”第二句话便是：“大爷，常来哦。”剩下的便都是惊天动地的浪叫声了。
小桂香的生意越做越大，新朔方城州衙最初还装做没看见，李贤却容不得如此。
在他的严令之下，知州易申岚只得派皂隶将小桂香请来，商讨她们这群人的交税事宜。
“指挥使说了，你们得缴三成的税，”易申岚望着堂下的小桂香等人，在脑海里组织了一下言词，缓缓说道，“衙门会给你们十几个房间，施行三统：统一地方，统一经营，统一缴税。倘若有人欺负你们，州衙会给你们做主，你们觉得如何？”
他说完之后，立即在心里暗骂：“他娘的，跟群娼妓说话，真是斯文扫地啊，不过昔日管仲也曾开过妓寨，那可是先贤圣人，我这也是效仿先贤，倒也算不得耻辱。”
易申岚，字沪宁，福建泉州人，今年二十五岁，天启元年的举人，原本是户部御马仓的从九品大使，曾在无意间得罪了朝中一个大佬，去年被发配到千里之外的宁夏。后来托了个门路，进庆王府仪卫司任了个闲职。
他出身海商家庭，祖上曾横行东海，后来回乡成为豪绅。他不仅有举人身份，而且也精通旁门百家，整日里陪庆王世子吃喝玩乐，深为庆王所厌。
天启四年十月中旬，他被庆王一脚踢到新朔方城来，自生自灭。幸好他命不该绝，刚下船便遇到李贤，交谈了几句，李贤便对他大感兴趣，委了他做第一任新朔方城知州。
在新朔方城呆了几日，易举人知道这李贤手下有批能征善战的兄弟，经营之道有王启年，出谋划策有燕行，于是很快就将自己定位成后世的内政达人，这个无官印、无官服、无官职的三无知州倒也当得像模像样。
小桂香听完三无易知州的讲话，娇滴滴地抛了个媚眼，回道：“大人啊，啊，啊……”她习惯性地啊了几声，才接着说道：“啊！你真厉害啊，奴家愿意听从大人安排啊，大人要人家如何，人家便如何啊。”
她本就是营妓出身，自然知道这门生意一向都得背靠官府，才能做得长久。
三无易知州被她说得心脏乱跳，他的家眷没有随行，枕畔旷了多日，虽值寒冬之际，但用手也无法解决内心的狂热，便还了一个眼色给她。
刚递出眼色，他又觉得不妥，咳嗽了一声，正色道：“不是听从本官的安排，而是李指挥使的安排，指挥使大人学究天人，考虑到尔等的生计问题，每日里茶饭不思，才想出这等好法子出来，你们回去之后，须得每日感激指挥使大人的恩德。”
小桂香又抛了个媚眼，笑道：“奴家早就给指挥使大人立了个长生牌位啊……大人啊……奴家姐妹等人还望大人常来啊。”
易申岚见事情解决顺利，心中活络起来，便说道：“其他人都可以退下了，小桂香，你选两个明事理的姐妹，跟本官一齐到后堂，将这税额的事宜定下来，好回报给指挥使大人。”说完便起身进了后堂。
小桃红见易知州半弯着腰，长衫被顶得起了一个小包，掩嘴笑了几声，便叫过两个人美水多活儿好的得力姐妹，跟着易知州进了后堂。
不提这四人的盘肠大战，单说易知州完事之后，神清气爽，带着娼妓税额的折子，迈着八字步，踏雪而行，进了李贤所居的帐篷里。
一捞门帘，便看见刘二的大黑脸，易知州连忙拱了拱手，笑道：“青山兄弟，指挥使可忙？”
刘二便是那个娶了花马池城刘指挥使大人漂亮小妾的勇毅军总旗，眼下任李贤的亲兵总旗，李贤前几日闲暇时替他取了个名字：子龙，结果龙字太难写了，刘二学了半天，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成。李贤只得给他取了个简单点的名字：青山，于是总旗刘二便成为了总旗刘青山。
这刘青山长得人高马大，是锅底湖的悍匪出身，身手灵敏不说，心黑如炭、肠硬如铁，一把拎住易知州的脖子，便将他提到门外，沉声道：“指挥使一宿没睡，刚闭了会眼，不得打扰。”
此时门内传来李贤的声音：“可是沪宁兄？”
易知州只得尴尬地对刘青山笑了笑，回道：“正是小人。”
刘青山哼了一声，将易知州的脖子放开，瞪了他一眼，捞起门帘，放了他进去。
易申岚进门之后，看见李贤坐在一个大大的桌案后面，桌案上全是书籍和纸张，还有几幅堪舆地图，身旁的烛台上，也是立了好几个残底，便带着关切的神色，劝道：“指挥使大人，得注意身体啊。”
李贤笑道：“我年纪轻，没什么大碍，沪宁兄，说过很多次了，我们私下见面时，你得称呼我思齐，不然就是不把我当兄弟。”
易申岚恭敬地递上自己的折子，回道：“此是公事，指挥使大人，下官可不敢因私废公，乱了上下尊卑。”
李贤接过折子，看了几眼，问道：“营中有多少娼妓？”
易申岚回道：“今日登记在册的有四十七名，我已经通报邱总巡检，凡是没有在州衙规定地点统一经营的，连娼妓带客人，都抓起来砍头。”
李贤点了点头：“乱世当用重典，沪宁兄做得很好，这妓寨经营好了，其利不低，州衙可以取税额的两成，充作经费，提升一下兄弟们的士气。”
易申岚连忙单膝跪下，说道：“两成太多了，不如就一成吧，下官代兄弟们先谢过指挥使大人了。”
李贤走上前来，扶起他，笑道：“沪宁兄，衙门的人员都补齐了么？”
新朔方城州衙虽是初建，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知州、同知、判官、吏目、各科各房，都样样齐备。易申岚从庆王府那儿索要了很多不得意的秀才，来充当这些三无官职，至于其中有多少耳目，他管不着，李贤也懒得管。
反正庆王插在他这儿的钉子太多了，再多几个，也是无妨。
易申岚回道：“还有几个科房没有备齐吏员，不过黄河封冻之前，下官必定能将衙门运转起来。”
李贤笑道：“如今公事说完，沪宁兄，不如跟小弟随意聊聊吧，你在京师六部呆过，看看这些消息，可能看出什么来？”他从桌案上拿起几张纸，递到易申岚手里。
易申岚接过认真看了半晌，方才说道：“东林党大势去也，往后这大明，将是魏公公的天下。”
李贤拍手道：“沪宁兄之见，跟小弟相同，那你认为我们新朔方城该怎么抓住这个机会呢？”
在这几张纸上有许多字，最醒目的便是一句话：冬十月，削吏部侍郎陈于廷、副都御史杨涟、佥都御史左光斗籍。
易申岚再次看了一眼这句话，缓缓说道：“大明天下，从此将仰魏公公的鼻息，我们也不例外，但新朔方城离京师极远，拍些不要钱的马屁，作用不大；马屁要拍得响，我们的银子又不够；至于清君侧什么的屁话，跟我们一文钱的关系都没有。一动不如一静，过两年再议此事吧。”
两人正闲聊间，一个亲兵从帐外进来，对守在门口的刘青山低声说了几句。
李贤问道：“青山，什么事？”
刘青山回道：“指挥使，方才探子来报，河东岸的铁矿被人袭击了，死了十几个兄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