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歌,照歌,这么样文气婉转的名字,实在不像是个好人家的女儿能叫的,更不像是小户的人家能取得出来的。便是吴柏旺这样的百人将,恐怕也没法给女儿取个这种名字。
若非她的爹爹是个秀才,便是取名的那个人是个书生。且是带了一身酸味儿的书生,寻常的人,怕是不会喜欢这样文气的名字。
可是她却又能进绘月坊学女红,照歌当时说的是,曾跟着绘月坊的师傅学过几日,也就是说,她不是绘月坊的绣娘。可是能请到绘月坊的师傅或者去绘月坊学习,都不是一般人能随便做到的。
料想照歌并不是一般的人。
但既然朱婆子说她父母双亡,身世可怜,那就身世可怜吧。
美丽温婉且身世可怜的姑娘,还有个便是唤一声都能叫人酥麻的名字。
秦怜觉得,她前一世看多了龌龊东西,这一世也总是能将事情想的奇怪了。
也许全然是她多想了。
但不管怎样,若是她多想了,那就多个心灵手巧的帮手,若不是,将她留下来更好,免得她日再有照八照九的被送来。
这样想了想,她遣了清露去厨房那边将屋子里添了人的事说一声,顺便让她去敛苑那边瞧瞧,梅子去了这半日了还没回来,可是有事耽搁了。
随后便与吴柏旺家的商量这些绣活的事。
女红这回事,秦怜是半点也不懂。从前呆在她身边的,除了师父就是死灵,她也从没想过给一个白惨惨的骷髅套上斗篷戴上兜帽拿把镰刀是多帅的形象。
而且既然身边没有谁会在意她的穿着,学习女红就实在是没必要。若非还有师父是个男性,穿衣服也算是没必要的事。
她听着吴柏旺家的讲着绣布、绣线、款式、手艺、针脚,越听越是惊奇,吴柏旺家的带了块绣帕给她瞧,上面是朵富贵牡丹,秦怜瞧得实在惊奇,那牡丹栩栩如生,竟然比画师画的还有神韵。
“照歌,你可带了什么以前绣的东西吗,也拿出来瞧瞧。”
想着照歌是从绘月坊学成的,秦怜有心瞧一瞧,绘月坊的东西和宫里的手艺有什么不一样的。
照歌沉默了一会儿,从袖中也取了块帕子出来。她神情却是有些不情愿的。
这块帕子颜色很素,底色是月白色,连着用的绣线也多是淡黄青白的。
这样素的帕子,真不像是豆蔻年华的姑娘会用的。
展开帕子,秦怜才觉得有些意外,竟是一幅梨花图。帕子很小,右侧一棵梨花树,隐隐看到一截树干,枝头伸过来,随风一吹,就是飞满的白色梨花。
简直如临其境。
秦怜看着喜欢,吴柏旺家的却是低呼了一声。
“吴嫂子,怎么了?”见吴柏旺家的惊讶地捂着嘴巴,秦怜忍不住问了句。
吴柏旺家的也顾不得礼数,将帕子抢过去细细地看,不可思议地说:“这可是,可是天女散花曲?”
秦怜莫名其妙,什么天女散花曲?绣花还能变成曲子不成?
照歌咬着唇,一副惊慌失措的模样,拿眼睛不住地觑向秦怜。
吴柏旺家的目光灼灼,几近失态,扯住照歌问:“你竟然学了绘月坊的绝技,不是说这技法不会外传吗?”
照歌慌忙说:“我在绘月坊时的师傅会这个技法,她常赞我手巧,后来就私下里将这个技法教给我了。”她目光里露出哀求,“请两位千万别说出去,若是给绘月坊知道了,我那位师傅只怕会受到惩罚的。”
她似乎不大明白若是有什么事不想给人知道,就不要告诉旁人这个道理。
如今财露了白,却哀求见到的人不要把她当成肥羊,这个请求实在有些不合常理。
秦怜斟酌了片刻,说道:“照歌,你若是绘月坊的绣娘,我这里时不能留你的。”
绘月坊不同于一般的地方,那里的绣娘也是签了卖身契的,若是有资格学一些不外传的技法,必然是不可赎身的绣娘。
秦怜有些后悔收下照歌了,就算与那些龌龊事不相关,这姑娘也是个麻烦。
照歌一惊,直直跪到地上:“夫人,我并不是卖身在绘月坊的。”
“绘月坊岂会平白因为你心灵手巧就将活命的手艺交给你?”
照歌垂下头,似乎在作天人挣扎,挣扎了半晌,终于说:“我的那位师傅,绘月坊的谢姑娘……是我的母亲。”
秦怜瞧了瞧她,十指葱葱,比之自己的这一双手更有过之而无不及。双眸泓然,朱唇轻启,声音便如黄莺一般。
一个绝妙的人。
秦怜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叹,若是只讲到可怜的身世,她虽然有疑惑,到底也不会忍心有更多疑惑。可是再去讲传艺之人是她的娘亲,又做出这般形状,引着她去深究。
未免有些过了。
吴柏旺家的却唏嘘了几声,握着那卷帕子不肯撒手,反复感慨:“夫人,你便是见过这手艺,怕是也不大明白。嗨,您见谅,我是见您没学过女红才这样想。”吴柏旺家的本就性子爽朗,这会儿一激动更是口不择言,秦怜微微笑笑,没责怪她。
“照歌姑娘,你不介意我给夫人瞧瞧吧?”吴柏旺家的问道。
照歌说道:“嫂子只管唤我照歌便是,这帕子本就是给夫人和嫂子瞧的,自然没什么不可以。”
秦怜看着她柔和一笑。真不知道她是故意的,还是果然修行不到家,这么一会儿就说漏了几处地方了。
吴柏旺家的将帕子拿到秦怜旁边的桌子上摊开,与她解释说:“夫人,传说这天女散花曲的创制者是一个哑子,只是她擅于女红,便将乐谱里的那五个音合在了里面。说起来我也不懂,不过却听说,每一个音都是不同的。”
她指着一小片梨花,秦怜辨认了一会儿,才知道她指着的究竟是哪一片。
“便从这里开始好了。”
吴柏旺家的手有些抖,显然有些激动。
她轻轻在那片花瓣挑起一抹淡黄的细丝线,那根线轻柔的不仔细瞧很难能瞧见它。
难怪做绣娘这么容易将眼伤了呢。
不知道是吴柏旺家的手灵活,还是那根线灵活,那么细一根线,被轻灵地抽了出来。秦怜便觉得眼前动了几动,仿佛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这帕子上好好的梨花飘香的美景,竟变成了银装素裹的雪景。
秦怜不由一惊,这可真比没见过魔法的人头一回见着火炎术更另人吃惊了。
吴柏旺家的吐了口气,笑道:“这只是一个音而已,据说若是懂音律的人,可以将它奏出一曲天女散花曲。我还在宫里的时候,绘月坊曾经呈给皇上的一幅丈许宽的红梅送舞图,当时是长公主殿下奏的,便见到一个红衣女子在红梅树下翩跹起舞,我听得有人赞叹,灼灼梅花下的女子,生的好生曼妙。”
秦怜张着口,难以置信。
“不过是件绣品而已,怎么可能真就让人有观舞的感觉?”
这幅帕子虽然奇异,可是也不会令她如同站在梨花树下,时间斗转,就到了冬季飘雪的十分。
“如果不是亲眼见着,我肯定也不会信。”
吴柏旺家的收了帕子,送还给照歌。
照歌却没接下:“嫂子若喜欢,就留着吧。只是,别经常示人才好。”
吴柏旺家只迟疑了一下,倒也不推辞,欣喜地收了下来。秦怜觉得,这位吴嫂子真是个爽利人。
一时清露回来了,手里拿了个盒子:“夫人,小姐在给几个丫头立规矩呢,让她们挨个哄落小姐睡觉,若是落小姐哭了,便要受罚。”她后面的话说得吞吞吐吐的,又有些心有戚戚焉,“青杏几个都挨了打,我瞧着她们衣衫都破了。”
这就是在求情了。
秦怜扫了她一眼,似笑非笑,却并不答话,只说:“我瞧着照歌手艺很好,你应该也会些针线活,与她商量一下落儿和初儿该穿什么样的衣裳鞋子,用什么料子,绘什么图案。回头列在一张纸上,给我看一看,再去拿给曾管事置办。”
清露应了,却又急忙说:“可是青杏她们几个——”
秦怜目光淡淡一转,清露便说不下去了。
“求情可以,可是编排主子的不是就不对了。梅子虽然与一般的大家小姐不同,却一向是个好脾气而且心软的姑娘。你们几个初来,本就需要立一立规矩。我这里以前没那么多讲究,可是既然要用你们,便也得讲究起来。这件事本就是我叫梅子去办的,她手下拿捏着分寸,又不是用刀剑这种锋利的东西,怎么可能将衣服都弄破了。”
秦怜摇摇头,这丫头纯粹是弄错了,梅子看着凶恶,其实是心善的那个,而她看着软弱温和,却其实……
从前的亡灵法师,有几个是心善的呢。
若是心善,若是惦念着万物苍生,会用禁咒魔法毁掉一整座城市吗。
她笑了笑:“你手里是什么?”
清露忙将手里的东西递给她:“是小姐让我拿来的,说是夏侯先生的侍卫送过来时正好遇上了,那侍卫就将东西交给小姐代为转交。”
秦怜将东西放在桌子上,真是破天荒头一次,先生竟然会主动送东西来。
她仿佛漫不经心地柔声说:“我这里以前没用过人,你也是头一天来,一来就让你做事,实在有些为难你,不过既然来了这里,我断不会为难你。你去和梅子讲一声,让她带着人过来,趁着饭前的功夫,将西面的厢房整理好,你们几个和吴嫂子都还没地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