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阳城一向守备森严,进出一趟很不容易,大多数人平日里就都呆在家中,或者与左邻右舍聊一聊天。
扔块石头下去泛不起一点水花的日子,就靠着高门大院里的一些谈资来打发时间。这襄阳城的高门大院,将军府算是一家。
在将军府这大宅院里,将军去年找回来的夫人并着两个孩子最是受人瞩目。
所以说,无论秦怜怎么样深居浅出,这满城的人也都知道她这个人。
秦怜心下感慨,名人的名气,其实都是你一句我一句堆起来的。便是王孙贵族和天潢贵胄,也有名满天下和默默无闻的区别。
她不过是成了一位将军孩子的娘,并着在外头躲了这位将军八个月,独自个将孩子生下来,就成了满襄阳都知道的人了。
曾管事黑着脸训斥朱婆子:“你也是常进出官宦人家的,怎么做事还这么不长脸?小公子的娘亲是可以随意评议的吗?”
却也不提秦怜的身份,只说是将军儿子的母亲。
朱婆子陪着笑:“我这就将她打回去。”拧了那个说话的姑娘就要送她出去。
那姑娘却突然推开朱婆子,一下子跪在了秦怜脚边,扯住她的裙边。秦怜让了一让,她膝行几步。
“秦夫人,求你留下我吧。”
朱婆子脸色一变:“夫人,这丫头实在不懂事,我这就将她送出去。”
秦怜低下头,这姑娘虽然哭得满脸泪花,但仍然挡不住眉眼间的风姿妩媚。
朱婆子过来掰她的手,她却死死拽着秦怜,手指的骨节露出了惨白的颜色。
紧咬着的嘴唇泛起白色,与脸上落得乱七八糟的泪水相得益彰。
秦怜想到一个词,梨花带雨。
若她是个男人,恐怕会动一动心吧。
“好了,朱婆婆,你放开她吧。”
秦怜瞧见她眼睛里闪过一丝欣喜。
“我这里需要些灵巧地丫头,你女红如何?”
“回秦夫人,我曾跟着绘月坊的秦师傅学过几日。”
秦怜有些意外,绘月坊她也听说过,是阳夏有名的绣坊,听说是与阳夏谢氏有些关系。从阳夏到襄阳,可不是一两日的路程。
“你姓什么?”她不由问道。
秦怜分明地瞧见这漂亮姑娘眼睛里闪过的慌乱。
期期艾艾了半晌,她才迟迟疑疑地回答:“我,我姓谢。”
不像是做过下人的模样呢。
她询问地看了曾管事一眼,这姑娘的来历可清楚吗?
曾管事目光狠厉地看着朱婆子:“这是怎么回事?不是说要找些家世清白的姑娘吗?这姑娘不但是阳夏人,还姓谢,不会是你们拐带出来的吧?”
朱婆子腿一哆嗦跪了下来:“曾管事,老婢不是头一天与您认识。怎敢糊弄您老人家呢。这姑娘是我从阳夏带回来的不假,您也知道,老婢有个妹妹嫁到那里去了。这姑娘姓谢,阳夏姓谢的人很多,可不全是谢家的本家呀。她乳名照歌,才十四岁的年纪,双亲就没了,托在老婢妹妹那里,老婢瞧着她可怜就将她带了过来。当着您老的面,老婢可不敢说谎。”
朱婆子惊慌之下,一番话却仍然能说的这么条理清晰,有板有眼,秦怜不禁多看了她几眼。
曾管事没有理她,反而转过头问秦怜:“秦夫人,你看呢?”
“朱婆婆是将军府常用的人,料想不会有什么问题吧。”一副拿不准的样子。“这姑娘看着怪可怜的,又是从绘月坊学的女红,正好也用得上,不如,不如就留下吧?”
她说完,却望着曾管事,等着他拿主意。
曾管事眼睛里就有了些满意,又说自己还有别的事,便要走了。
秦怜忙又问:“曾叔,过些日子也该回上京了,我这需要带几个丫鬟婆子,还需要您指点一下。”
曾管事笑道:“按例说,秦夫人只有一个就够了,可是秦夫人如今是夏侯先生的学生,又是小公子的娘亲,就不能再参照原先的规制。夫人不妨多留几个,公子和小姐那里也需要几个丫头,夫人看着需要多少自己决定好了。若是多了,到时候回京可以留在将军府里,若是少了,回京之后自然会再补上。”
秦怜笑着应了。
将那位谢照歌留下来,又挑了五个伶俐细致的,她自己这边留下两个,四个照顾初儿和落儿,再留下几个粗使丫头,算着也就够了。
一转眼却瞧见梅子在一旁发呆。梅子今日可真是有点奇怪,也没去跟赵永烈练刀法,除了与吴柏旺家的聊了会儿天之外,竟仿佛再没说过几句话了。
她笑着喊她:“梅子,你也挑两个吧。”
梅子被她惊住,茫然地说:“挑什么?”
“总不会是让你挑刀剑什么的,挑两个丫头呀。”秦怜笑着说。
吴柏旺家的也笑了起来。
朱婆子笑道:“若是梅姑娘要用人,我这里刚好有个合适的。”
“怎么合适法?”
朱婆子笑道:“那丫头和梅姑娘一样,捉不住针拿不住线……”
哐当一声,屋子里一下子静了下来。
梅子手里拎着一把椅子,端端正正摔在了地上。
她冷眼看着朱婆子:“我好歹也算是将军府的小姐,虽然一向不怎么喜欢讲究身份,可当日将军收下我时也是拜过祖宗的。再怎么样也轮不到你在这里寒碜我。”
“这……这……”朱婆子讷讷地说不出话来。吴柏旺家的也诧异地说不出话来。
梅子一向好脾气,以至于这些人都忘记她原来也是有脾气的了。
秦怜却看得有趣,猛然想起从前自己也是这样,威风凛凛地带着森森的死灵龙,怒气勃发。
终归是个小姑娘。
“那可是这屋子里唯一一把黄梨木的椅子,可算是被你摔坏了。”秦怜走过去拉住她的手,笑着说,“梅子可不是我们将军府的小姐么,还是个英姿飒爽的女侠士。好了,去选两个丫头,可不许听朱婆婆胡说,梅子不过是性子活泼些,怎么是那些粗鄙人可比得了的。”
朱婆子尴尬着连连称是。
梅子冷冷哼了一声,挑了两个留下来。那两个丫头,战战兢兢的,都低着头不敢说话。
却原来梅子是拜过祖宗的,那也就是将军府的长女了。
将朱婆子打发了,秦怜见梅子还在赌气,笑道:“梅子你还让初儿和落儿喊你姑姑,这辈分也差了。”
梅子一阵落寞。
秦怜却是吃了一惊,她总算看明白了,这个小姑娘喜欢的人,并不是那位虎将,而是将军。
难怪她总不将自己的身份当回事,还一心一意去学刀法上战场。
这是想着,要与将军并肩作战吗?
秦怜心神晃了一晃,从嘴角扯起一抹笑容:“以后还是改了吧,礼不可废。他日回了王府也总要改的。”
这可算什么,只因为将军一直护着她吗?
秦怜不由想起拜师的事,出薛氏门,难怪当日那么开心,竟是因为这个。她今日这么反常,怕也是因为拜师的事吧。
可就算出薛氏门,她还是薛家的人呀,若是给人知道了,那后果……
她未免有些担忧。
“我去瞧瞧那两个小家伙。”梅子说道,“顺便带着她们几个过去。”
她转了头,问站在边上的那个青绿衣衫的丫头:“你叫什么名字?”
“文杏。”她行了礼回道。
“你这样子,不如叫青杏的好。”梅子一直恹恹的,这会儿脾气上来了。她倨着神情,等着那小丫头答应。
“花褪残红青杏小。这名字好听,多谢主子赐名。”
竟是个会念诗的,梅子不由就泄了气,将她瞪了几眼,打先走出去了。
几个丫头看了看秦怜,她又指了三个:“你们跟着去吧。”
她们鱼贯而出,这屋子里就只剩下了秦怜、吴柏旺家的、谢照歌和另外一个丫头。
吴柏旺家的望着梅子出去的身影,神情莫测,不知道在想着什么,怕是头一回见着梅子使小性子,有些好奇吧。
秦怜歉然笑道:“真是冷落了您了。”
“不妨事,我瞧着秦夫人挑丫头也觉得有意思。”
她犹豫了一下,低声说:“秦夫人,梅子那姑娘的事,你多上上心。这孩子看着伶俐,其实心底下很敏感,而且最容易钻牛角尖。”
“你放心,我本就当她是亲妹妹一般,如今知道她是将军认下的女儿,这妹妹可不敢提了。但总是亲人一样。”秦怜笑着说,心下却颇为疑惑,吴柏旺家的不过是做过梅子的女红师傅,本以为便是熟悉也亲厚不到哪里去,如今看着却似乎又不像。
吴柏旺家的犹豫了片刻,似乎有什么事想说却又不能说出来。
秦怜从来都不是心中装不下事情的人,但她却理解那些知道某件事总想与人诉说的苦,吴柏旺家的这会儿若是不坚定些,她再推一推,肯定就会说出来了。
可是若是她知道这事,少不得也要帮着守住这个秘密。
是以秦怜就此不再问下去,反而将两个刚来的丫头叫了过来。
“照歌,你既留在将军府里,将来也许要随我去侯府,这谢氏就不必再提了。”她瞧着谢照歌双眸泓然、身姿款款,这照歌两个字可真是合适她,“名字就不必改了,还是叫照歌吧。下个月初八是两个孩子的周岁礼,需要些精致的新衣裳,你既然是绘月坊出来的,这件事就交给你了。四月里虽是暖春,但谁也不知道到时候天气如何,我看你多做上几件,连着些外套什么的也做上,以防不备之需。”
照歌点头应了,立在了一旁。
“至于你,我刚才记得可是叫做清露。”
“正是呢,夫人真是好记性。”清露行了礼,笑道。
秦怜便与吴柏旺家的笑道:“可真是位嘴甜的丫头。”
“刚才梅子改了个青杏的名字,如今又有个清露,可不是正好。”吴柏旺家的笑道。
秦怜抿嘴一笑:“您可错了,这两个青可不是同一个字呢。不过反正叫起来都一样,这也就罢了。”
她想了想,才说:“你会些算账的事,以后帮着我算一算吧。”
她手底下没有一个可用的人,这个清露倒是可以试着用一用,可是照歌这边,她却不知道该怎么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