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歌说话的语气没有多少悲切,却显得有些个苍凉。倘或真是如此,她当日必然也是受尽了委屈。
梅子对她说的话也没多少惊异,绘月坊是什么地方,她多半并没有多少概念,倒是石公公十分惊诧,绘月坊虽在阳夏,但在上京的名气却也是极大,京中的许多贵人们都会用绘月坊的绣品,连着宫里每年也会请几位绣娘进宫教导绣技。
石公公对此清楚得紧,那绘月坊并非简单的一个绣坊,它背后不但有阳夏谢氏,连着范阳卢氏并着其他几个大姓士族的影子也是隐约可见的。是以虽然不过是个女子出入的地方,也无人敢看轻了绘月坊。
谢照歌能在里头做绣娘并不如何罕见,开门迎客,广纳门徒,她相貌美丽且看着便是手指纤细的巧手姑娘,绘月坊收下她做学徒也并不奇怪。但她能顺利地逃出来,且一路从阳夏逃至襄阳,却有些奇怪了。
石公公不动声色地看了看照歌,笑问道:“姑娘是如何遇到那位朱婆子的?”
照歌有几分茫然,说道:“我也不十分清楚,那时我还在阳夏,从绘月坊里逃出来,也不敢回家去,也不敢去客栈,更不敢从城门出去。我沿着条巷子在里头钻了半日,直到听不到外头的声音了才停下来,就靠着墙呆了许久。住在那里的一个婶子从门里出来瞧见我,问清楚事情缘由就将我带到她家里去了。我便是在那里遇见的朱婆婆,她当时去阳夏探亲,那位婶子正是朱婆婆的妹妹。”
“当日朱婆子可不是这么说的。”梅子说道,“我可记得清楚,她当日说你父母双亡,托在她妹妹家中,她瞧着你可怜就将你带到襄阳来了。”
照歌抹了抹眼泪:“我何必再骗你。”
其实梅子并不知道,照歌当日在秦怜和吴柏旺家的面前自承并不是绘月坊卖身的绣娘。如今秦怜去了,吴柏旺家的定然也不会再呆在将军府里,是以照歌大着胆子这样说。
梅子果然信了她,心下对照歌的厌恶便少了几分。她若有所思地自语说:“那朱婆子……”
当日曾管事突然提起内宅缺少下人的事便有些奇怪,后来雷厉风行,将朱婆子引了过来。买丫鬟这种事,本该事先联系好,人牙子才好按着主人家的喜好备些人选,那日曾管事不过须臾就将朱婆子引了过来,当时虽不觉得什么,此时想想,却有些奇怪。
她突然很希望秦怜快些醒来,这些勾心斗角的事情给她来想,却是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什么。但秦怜自来聪慧,怕是立即就能猜到其中的各种事情了。
将照歌打发去了霜梅阁锦瑟那里,梅子便低声问石公公:“这种药,可多久能醒过来?”
石公公心领神会地笑道:“今夜便能醒来。”
梅子点点头,却听到外头一阵喧闹声。这退兰居一向没什么人来,每日里都十分清净,这会儿突然吵闹起来,显得突兀得很。
往外头看了看,却并不是退兰居里头的声音,而是隔壁的霜梅阁。
夏侯十二一脸冷色,提着剑便飘然从院墙出去了。
梅子与石公公对望一眼,也赶紧着出去瞧瞧情况。
却是一个素昧相识的男子,他带着一群人进来,大概一路从门口闯来了这里,每个人都挂了彩。
那男子将挡在身前的暖玉一脚踢开,大步流星走到秦怜躺着的榻前。暖玉被他一脚踢在腹部,顿时倒在了地上,冷汗直流,见状却仍然叫道:“你住手。”男子哪管那许多,一把将盖在秦怜脸上的帕子扯开,露出她的面容来,当下就怔住了。
帕子飘然落下,一如男子的神情一般,落寞、痛惜,接着却是溢满了愤怒。
这时,夏侯十二已经赶了过来,眉峰一动,却没有拔剑。
男子愣了半晌,突然低吼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这一声压得极低,声音又沉闷暗哑,随即他却抬了头,鹰隼一般的眼睛狠戾地往在场的人身上扫了一遍,咆哮道:“这******是怎么回事?那姓薛的呢,与我妹妹拜了天地,定了终身,就是这样的终身吗?”
赶来的梅子和石公公正好听到这一句,都是一愣,素来没听说过秦怜的亲人,这一年来也没人找过她,怎么突然出现了个哥哥?
梅子甚至心下一冷,既是兄长,怎么早一点不来,怎么秦怜初初有孕时不来,怎么薛沐青要娶个侯府小姐时不来。她这么想着,冲过去便一拳打向他,口中骂道:“你又是哪里来的,秦夫人自来念叨自己缺了些亲人,没有父兄佑护没有母亲教导,如今她死了,自然也不需要什么哥哥了。”待看清楚那张脸时,却有些奇怪,这张脸孔,竟看起来有些眼熟。
那人本来身子一动便要躲开,听到她的话却是突然停住生生受了这一拳。梅子这一下子使了全力,重重打在他脸上,顿时一张脸孔就肿了起来。梅子便也停住,拿着冷眼瞧他。
受了梅子一拳,本就是出自心下的愧疚,那人却不欲与这些人多说,探身过去想要抱起秦怜,却是夏侯十二拦住了他,一把剑没有出鞘,却也能令人闻到冷厉的杀气。
夏侯十二冷声道:“这是先生的弟子,岂是你能带走的?”
那人怒极笑道:“这是我妹妹,哪容得你来指手画脚。”
“你妹妹?”夏侯十二摇头,“秦夫人无父无母无依无靠,从未听说她有什么兄长。谁知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那人说道:“我乃姓秦名怀,怜卿与我有六分相像,你一看便知。”
他说的的确不错,秦怜本就容貌秀美,这位自承秦怀的男子的确也长了张漂亮脸孔,但他面容清秀而不失英气,秦怜却是婉约温和,除此之外,两人的容貌的确很像。梅子本就瞧着他的面孔有些熟悉,却原来是因为秦怜的缘故。
但她仍是疑惑,这人素来没有音讯,到底是为什么突然出现的?
而且,秦怜出身农家,可是自家哥哥却看起来一身江湖气,满目杀意甚至不输于赵永烈,可不像是个普通的农人。
秦怀也知道这几个人并不是那薛沐青,且看起来对秦怜颇有些回护之意,其中还说到什么先生的弟子,他于是心下的怒气稍稍敛了些,抱了抱拳说:“秦怜是我幼妹,我乃是她长兄,这等事情没有撒谎的必要。我带来的几位兄弟都是与我出生入死之人,多半也识得秦怜。我与她两年多没见,前几日突然听说她远至襄阳成了征西将军的小妾,是以匆忙赶了过来一探究竟。”
看他的神色,对秦怜成为薛沐青妾室的事情并不怎么以为然。
夏侯十二却冷言说:“秦夫人并不是薛将军的小妾,她是夏侯之推先生唯一的弟子。若非得说他与那位将军有什么关系,不过是她生的一双子女是那人的而已。”
秦怀皱了皱眉,显然对此并不了解。但他却也并不关心这回事,反倒觉得这样一来更好办得多,说道:“既然没有关系,留在这里也实在不像话,不若还是我将她带回去更好一些。她既然是我秦家人,如今死了自然也该归我秦家。”
他态度倨傲,全然不似秦怜的温和。
夏侯十二自然不能容许他带走秦怜,先生做的事他自然也知道,秦怜此番不过是假死而已,先生有他的打算,若是给秦怀带走了,先生的打算岂不是就要落空了。
两个人互不相让,便又对峙起来。
青杏几个人本来与暖玉站在一起,这会儿扶着暖玉在一侧坐好,青杏便说要去找大夫来,便悄悄从门口出去了。一众人都被秦怀吸引住,是以没有谁注意到她,却是照歌瞧见,尾随了她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