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十二这话本说的无礼至极,但他一脸坦然,表现得理所应当,那人便愣了愣,实不知到底夏侯十二是否有这般的身份,也算是反应迅速,愣了片刻,就赶紧去照办了。
话既已说开,梅子对石公公的怨怼便也消失了,见他们又是请仪仗又是找院子的,似乎是想将秦夫人的事闹大,似乎生怕旁人不知道秦夫人亡逝的消息似的。
“这样一来,秦夫人岂不是就真的死了?”梅子不由担忧地问。
大家都以为这人死了,官府销了户籍,那么这个人可就是真的死了。虽然话本子里和市井中那些人口中时常有所谓诈尸、死而复生这类事情发生,但若真放在现实中,怕是没人会信。
石公公笑了笑:“便是要让她真的死了才好。置之死地而后生,梅姑娘习武之人,又在军中呆了这许多年,总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梅子好武厌文,于兵家更是半点不通,本是要拜夏侯介为师,却临阵脱逃,至今连半部兵书也没看完。想了半晌,咬文嚼字将这句话囫囵吞了,置之死地而后生,看字面意思就是要先死了随后生还,但大凡这种话多半会有个引申之意,尤其是先生讲话时,素来喜欢在简单的话里掺入些其他的东西,便是要讥讽一个人,也只是拐弯抹角的讥讽,这石公公不愧为先生旧识,在这一点上与先生实在是相似。
既是引申义,便必然与原文有些关系。先死而后生,按照先生的安排,秦夫人此番虽是假死,但已与真死没什么区别,人们认识的秦夫人死了,但其实她还活着,她活着,但是秦怜死了,是以秦怜不能再活,所以她必然得找一个另外的身份。
梅子想明白了这一点:“你是要秦夫人改头换姓,不再做秦怜,而换成其他人?”
石公公笑道:“这可不是我的主意,是先生的意思。”
“先生他——”
梅子若有所思地往夏侯介的房间看了一眼,“先生对秦夫人,端的是爱护得很。”
语气里有着一两分惆怅之意在,这般爱护,早几年时将军也曾给过,可是后来却渐渐的就凉了。
“的确是爱护得很,便是当年的成玉姑娘,大抵也就是这样了。”石公公也是若有所思,临来时皇上便交代了要看清楚夏侯介对这位秦夫人的态度,若是可能,旁敲侧击一番也无妨。但夏侯介性子古怪,石公公也不敢贸然去问什么,生怕一不小心把他给得罪了。
三个人一时无言。
等了没多久,石公公带来的人就进了将军府,曾管事也赶了过来,他刚从将军那里过来,得了将军的话是任由石公公说什么一并听着,虽然心下有些惊诧,但他做了多年管事,于不动声色一道也颇为精通,当下也不说什么,安排了众人在旁边的霜梅阁里。
一个妇人便过来回了石公公,“这边已弄妥当了,是不是现在将秦夫人移过去?”
既是石公公带来的人,这妇人必然也是宫里来的,身上着着锦衣,举止颇有仪度,从上京到襄阳一路奔波劳苦,倒也没显出几分疲累来。
石公公指了她与梅子介绍:“这是庄姑姑。”
梅子行了礼,这位庄姑姑生的慈眉善目,她一见就极喜欢,又兼本来因着秦怜之事而苦恼难过,这会儿心事既然解了,便也活泼起来,拽着庄姑姑说道:“不如让我也帮忙吧,我还从来没见过郡主的丧事是怎么办的。”
庄姑姑笑道:“梅姑娘也算是有心,其实就算梅姑娘不说,有些事也要找梅姑娘帮忙的。”
“我可以帮什么?”
庄姑姑瞧了瞧屋子里的两个人,也不避讳直接说:“秦夫人喝了毒酒,身上恐怕有些不爽利,梅姑娘与她关系最好,且帮她清理一下吧。”
按着大晋朝的风俗,死者需得干干净净的穿上特制的寿衣入殓,这样才不会带着一身污秽去那个地方,且为死者净身的需得是极亲近之人,即便不是血亲,也得是身边熟识的人。
梅子脸上一红,但早些时候秦怜犹在病中,内宅里本就没有下人,大小事都是她做的,是以也曾为秦怜擦洗过身体。但她到底不过是个少女,当着他人的面说起这些事,难免有些难为情。
庄姑姑一笑:“秦夫人在什么地方?过去了这半日,该打理一番了。”
石公公便指了旁边的厢房,他却没有跟着一起去。庄姑姑叫上等在门外的两个小姑娘,她们与梅子行了礼,一个拎着一个很大的妆奁,另一个却抱着一个巨大的包袱。
庄姑姑先吩咐备下大桶热汤,随后着人打了盆水来。庄姑姑却不亲自动手,反而吩咐了梅子解开秦怜衣衫,指引她先是揉一揉秦怜腹部,随后扣住下巴慢慢掰开她的嘴巴,一股清血就流了出来。梅子猝不及防,手上一抖,沾了些血渍。庄姑姑拧干了毛巾递过来:“夫人是中毒死的,自然会有血出来,之前不过是淤积在腹腔里,你也别觉得难过,夫人相貌平和,走的很安详。”
梅子闻言一愣:“夫人不是……”庄姑姑一个凌厉的眼刀飞过来,将她打断了,梅子心下一悸,她倒忘了,宫里呆过的人,再怎么慈眉善目,也都不是什么真正慈善的角色。
庄姑姑又教她将秦夫人的眼睛掀了掀,一面念念有词,说的是:“日吉时良,天地开张,日出东方,赫赫洋洋!黑暗混沌,日月开光。古往今来,厚土之葬。扫场,扫场,化为吉昌!”
梅子手下的动作不禁停了,她满目惊疑地看着庄姑姑,秦夫人本就没死,却为什么要念这种话?
庄姑姑与她做出副哀戚的表情说:“梅姑娘且节哀吧,秦夫人此去安乐世界,倒也算是她的造化——”
她话未说完,却有人从外面推门进来,梅子猛然转头,看到照歌瞪着一双美目站在门槛外头,梅子眼睛因刚才哭过几次,红肿的厉害,此时虽然没了泪痕,但看在照歌眼里,却是已伤心至极了。
梅子蹙了眉头:“这可是先生的地方,怎么可以随便乱闯?真是半点规矩不懂。”
照歌似乎没听到她的话,扑上来抓住秦怜的手腕,又往她脖子上的脉搏探了探,随后咬了咬唇起身便往外走。庄姑姑立即拦在她前头:“这位姑娘,可真是半点规矩也不懂,亵渎了主人家的尸身,还打算囫囵个的出去吗?”
她一直未曾碰秦怜,便是因为这种忌讳,人死之后,除却亲近之人,旁的人若是碰触,需得净手福礼。死人为大,便是做主人的要碰触早先的奴婢,这礼也是要有的。照歌这般急忙忙凑过来,本就是犯了大忌讳。
她却咬着唇不肯说话,绕开庄姑姑仍往外闯,却是又被梅子拦了下来。
梅子一向不喜她,这会儿更是不客气:“你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别以为秦夫人爱你那些微末的技艺便可恃宠而骄了,她如今尸骨未寒,你就跑进来,可不算是个好奴才的作为。”说到尸骨未寒那个字,梅子便打了个寒战,心下念叨,秦夫人醒来可别怪罪自己诅咒她。
照歌知道梅子一身武艺十分强悍,只得说道:“我虽然是个女子,却也知道些大义,夫人既然因我而死,我怎么也不能让她死后仍然承受不白之冤。”
她这话便是奇怪了,秦怜分明是被石公公赐了毒酒,这却又是夏侯介布置的,怎的说与她有关系呢?
这时候本该是哪个将军来自承罪责,却堪堪跑出来个谁也想不着的角色,虽说这角色也比较显眼,但到底不是那个此时该显露的人。
梅子不怎么擅长这些事,只得求助地望向庄姑姑。但庄姑姑虽是宫里阴谋诡计的一把好手,但对这件事也是不怎么摸得着头脑,这襄阳她是头一回来,又来的匆忙,一路奔波,石公公除了与她说秦夫人乃是假死,要办一场依着郡主礼仪的后事之外,可没说别的。
这位姑娘是叫照歌还是叫挽歌,她也是一概不清楚。
“秦夫人尸骨在这里,若是要说旁的话,且避开一二吧。”庄姑姑说着,又交代梅子为秦夫人沐浴更衣,便引着照歌去了石公公那里。
梅子也很想知道到底这个照歌又出了些什么幺蛾子,又知晓秦怜此番不过是假死一次而已,是以便十分得心不在焉,胡乱凑合了一番,便将放在大包袱里的寿衣取出来给她换上。
将秦怜放到椅子上坐好,两个丫头分别告了罪,将妆奁打开,为秦怜化妆梳头。梅子在一旁看的无聊,便说:“你们且画着,好了喊我过来便是。”两个人应了,梅子便开门出去,找到石公公那里。
照歌正跪在地上,直视着石公公说:“……将军这毒酒本应是赐给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