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醒醒,快醒醒。”好像是清鹂在说话,蕙兰迷迷瞪瞪想着。
那声音不断传来,“可是病了?平日也没见这么晚还睡着的呀。”
蕙兰有些清醒了,她闭着眼含糊道,“你跟祖母说我不吃晚饭了,身子乏得很。”
清鹂又道,“姑娘睡糊涂了罢,这日头刚上来,晚饭还早着呢!”
蕙兰闻言睁开眼,清鹂正俯身看着自己,她穿了件碧绿的轻纱衣服,下面套了条深绿的裙子,脸上笑语盈盈。看见她明显大了一圈的脸庞,蕙兰愣了一下,方才轻轻呼了口气:“真是奇怪,好端端的做那种梦!”
清鹂扶起她,便问道,“姑娘做了甚么梦?”
蕙兰也不待她替自己穿衣服,三两下套上衣裳后,靠在床栏道,“我梦到那年回老宅祭祖的事了,梦里十分真切,醒来时我还以为真是三十那天,我刚刚午睡醒呢。”
清鹂微微一笑,替她裹好鞋袜方道,“那天我也有些记得,梁哥儿玩的太出格,被老太太和大奶奶好一顿骂。”
想起当时的情景,蕙兰也忍不住笑道,“他那哪叫出格,玩的太疯,整个儿成了泥人儿了。”
清鹂也跟着笑道,“不过婢子倒是觉得,打那回后梁哥儿却懂事许多,也不似往日那般爱耍。”
蕙兰轻轻点头表示同意,清鹂去外头端水了,她开始打量起自己的屋子。
不知不觉又过了两年多!蕙兰看着熟悉的一切,心里一阵喟叹。从那年祭祖后,两年时光就这么过来了。光阴似箭,真不是胡说。这两年发生了很多事,蕙兰坐在凳上,看着镜子里的人影出神。
头一件就是正德皇帝嗝屁了,听说是学捕鱼不小心掉进河里——当时没淹死,不过受了风寒回京死了。然后是伯父当年会试得中,只是因皇帝在南京这边,没有继续考试,不过偌大的功名的确是铁板钉钉了。接着去年再进京殿试,考了个三甲一百一十七名,得了同进士出身。虽说没得状元什么的,但能在第二年就及第,已经超过了许多多年应试的举人了。再一个就是伯母果真生了个小闺女,取名欣月,现在两岁,是个腼腆的小家伙。
蕙兰的思绪不由得转向了春姨娘,她的肚子一直没见动静,的确是件挺奇怪的事。老爹两度护送伯父进京,都去拜访过那位玄云子道长,不过两回都没见着人。不过他回家后春姨娘笑容倒是多了起来,不复以前耗子见着猫的神情了。
清鹂进屋见蕙兰呆呆的,便打湿了布巾递给她道,“姑娘擦擦脸,我替你把头发挽好。”
蕙兰接过布巾点了点头,也不说话,就着铜镜细细擦拭起来。这种力所能及的事她向来是自己动手,毕竟心里一直惦记着出门旅游的事,若是被人伺候惯了,以后可有的自己苦头吃了。
待得一切归置停当,清鹂又道,“咱们快去老太太那儿吧,都催了好几回了。”
蕙兰摇头苦笑,眼看秋天自己就七岁了,祖母无事总要让她陪在身边,真不知道离别时是个什么断肠光景。
一路上丫鬟仆妇们纷纷问好,蕙兰点头应过。来到祖母的福瑞院,里面人影憧憧,老太太见她进来,招招手道,“过来。”
蕙兰乖乖过去,给祖母和伯母行了礼后,便听祖母问道,“囡囡今日起的这般晚,可是身子不舒服?”
蕙兰忙摇头道,“只是贪睡罢了,没甚不适之处,您别担心了。”说完见祖母怀里还有个小人,便走上去道,“月月,叫姐姐~”
欣月露出一张小脸蛋,眨了眨眼复又钻进老太太怀里,惹得众人哈哈大笑。蕙兰也不气馁,几步取来一根芝麻糖轻轻晃着大声道,“哎呀,好香的芝麻糖,就剩一个了呢,快把它吃掉罢!”
小孩果然是经不起诱惑的,欣月听见蕙兰的“自言自语”,赶紧跑到蕙兰身边道,“糖糖,糖糖,姐姐得我!”
大家又是一阵笑,蕙兰蹲下微笑道,“月月想要吗?”
欣月猛点头,“要,糖糖!”
蕙兰一脸奸计得逞的模样道,“那你得亲我,亲四下!”
这种事显然不是第一回了,小女孩熟路轻车对着蕙兰的脸颊亲了两下,接着额头和嘴唇分别一下,几声“啪叽”声后,她如愿得到了芝麻糖,赶紧躲到一个角落啃了起来。
赵氏在一旁微笑吩咐道,“喜儿,别忘了给月姐儿漱漱口。”生了三个儿子后才得了这么个闺女,赵氏对欣月的疼爱非同一般。只因自己有个牙疼的病症,在她吃食方面不免严苛了些。像这些甜食之类,自然是能免则免。也是看在蕙兰的面上,赵氏才会开恩让欣月偶尔打打牙祭。
喜儿一身妇人打扮,含笑应了。她去年满了十九岁,实在不能再拖,便给她配了外院一个年轻管事。因赵氏习惯了她侍奉,所以仍然把她调进内院,当值半天,只是晚上不用守夜。
蕙兰不好意思笑了笑,对赵氏道,“我倒有个法子,想是比清水漱口要好些。”
赵氏眼睛一亮,忙问道,“兰儿有甚么好法子?”
蕙兰答道,“妹妹的牙还未长全,又且柔弱,倒可以用纱布或棉花裹成球沾水擦拭。”
赵氏点头道,“这倒也是,兰儿就是聪明!”可以说,赵氏现在诸事顺心,最大的烦心事就是怎样保护好女儿的一口牙,偏偏欣月爱极了甜食,让她伤透了脑筋。听了蕙兰的建议,赵氏眉眼不自觉弯了起来,她对老太太笑道,“咱们家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得来兰儿这么个聪慧丫头。欣月虽说不算笨,哪及得上当年兰儿万一!”
老太太颔首道,“我也不是贬低欣月,实话实说,兰儿的确不是一般孩子轻易比得上的。”神情间满是骄傲。
蕙兰又被一顿夸,心里十分无奈,其实……她只是想让欣月不那么可怜罢了。她愁眉苦脸对祖母道,“祖母,我饿了!”
这时外间有了动静,丫鬟掀了门帘后,一名仆妇进来道,“太太,奴婢有事禀告。昨天您下的菜单里有一道茄汁黄鱼,本来厨房养了几尾黄鱼,今天用来做菜倒是恰好。不过早上那些鱼都不太新鲜了,您看是不是再使人去集里现买一些?”她说的不新鲜其实就是鱼死了,不吉利的词可不能随便说,好在大家都意会了。
赵氏见老太太没说话,便道,“这会子哪有新鲜的黄鱼,都是些人家挑剩的。也罢,那便换一道菜,我记得上回钱二奶奶送来几只柔鱼,一直也没动用,都还新鲜的罢?”
那仆妇赶紧答道,“柔鱼倒是极新鲜的。”
换了一道干煸柔鱼丝,那仆妇也应声退下了。赵氏这才对老太太笑道,“媳妇听闻这柔鱼颇有韧劲,方才倒是考虑不周,没有问过母亲。若您不喜欢,还是另换一道罢!”
老太太摆摆手道,“不必问我,咱们几个妇孺都吃不得那东西,还是让男人们享用罢!再说这几条鱼也养了许久,再不用也搁不住了。”
菜单上的菜是晚上一家人聚餐时的,蕙兰虽然很怀念干煸鱿鱼丝的味道,但也知道大人们一定不会让她吃的。硬嚼坏牙,不嚼又坏胃,她都可以想象,头一个阻止自己的就是伯母,唉,自己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呀!
因为厨房正好来人,老太太便吩咐送来些粥菜之类,免得饿着她的宝贝孙女。不一会儿食盒提来了,虽然只有蕙兰一人吃,仍然满当当摆了一桌子。
老太太指着其中一只小盅道,“早晨的皮蛋粥还算不错,囡囡你尝尝。”
蕙兰答应了一声,从清鹂手里接过小碗,舀起一勺放进嘴里。的确很好吃,黏稠爽滑,再加上皮蛋特有的咸香味,一口接一口,蕙兰吃的不亦乐乎。
见她开始吃早餐,老太太继续对赵氏道,“昨日你去了钱宅,她家这回出这么大变故,钱二奶奶还好吧?”
赵氏摇头叹息,“钱老爷没了官职,她心里自是难受得紧。”
老太太靠在躺椅上轻轻道,“皇上新登基,正是雄心勃发的时节。也不知他们怎么想的,偏要和皇上对着干,说句难听话,不是自找又是甚么?”
赵氏似乎有不同意见,好半晌才道,“媳妇却觉得,钱老爷他们才是正理。”
老太太抬了抬眉,“哦?你说说。”
赵氏缓缓道,“今上既继得大统,名分上自是随了先帝一家,怎可又出尔反尔,把亲生父母摆在上头,如此置先帝于何地?再者说,皇室是普通人家的表率,民间从来都继嗣改口,圣上如此作为,岂不是令天下百姓失了分寸么?”
老太太听完她的话,轻轻点了点头道,“你的话很有道理。”赵氏刚刚露出微笑,老太太又道,“却不能当饭吃。”
见赵氏不解,老太太继续道,“你以为,天子是什么?”
赵氏一愣,喃喃道,“天子就是皇上啊,母亲怎么这么问。”
老太太依旧微笑,只是笑容带了一丝沧桑,“对啊,天子就是皇上,是天之骄子,是万民敬仰崇敬的人。他的话,难道我们不该遵从么?”
赵氏涨红了脸,好半天才道,“可是……可是于理不合啊,书上说,从来媚上误国,皇上若做了不妥事,臣下也应极力劝阻。”
见媳妇依旧执拗,老太太收敛了笑容道,“误国不误国,我一个妇道人家管不了。你只看钱家二老爷,仗义直言后得了什么下场?自他去职返家,除了旁人几句称道,一家老小可曾有过半天安宁?”缓了缓口气老太太继续道,“我老了,只求一家上下平平安安。规矩都是人定的,何况天子之言?我见源儿在这事上还算明白,也没多说什么。自此以往,你还是少与钱家来往些个,免得招来小人攻讦,咱们家也要深陷泥潭,不能自拔。”
一番话说得赵氏冷汗直冒,她慌忙起身道,“媳妇考虑不周,倒教母亲费心了。”
老太太摆摆手示意她坐下,说道,“你还年轻,有些不周全处也是难免。你的品行我自然放心,只是太过刚正了些。如今家里……”她回头看蕙兰快吃好了,声音小了些,“家里的景况你也晓得,将来少不得要由你打理内院。凡事须警醒些,男人们在外头打拼,就算帮不上忙,也不能拖后腿啊。”
一席话说的赵氏连连称是,见她神情不安,老太太复又微笑道,“你也莫要担心,我这把老骨头还算硬朗,平日也能提点你一二。”
这时蕙兰也吃好了饭,她抱起欣月道,“祖母,我听清鹂说花园那几株杏树开花了,咱们去瞧瞧可好?”老太太已经五十有七了,健康问题始终被蕙兰惦记在心,所以只要外头天气好,她总会缠着祖母出去走走,就当锻炼身体了。
老太太捏捏她的脸蛋笑道,“那咱们这就去?”
蕙兰灿烂一笑,“恩!这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