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静寂。这是阳历八月底,夏尽秋来,夜里还不觉得凉。蚊子非常猖狂,她躲在蚊帐里。黑暗中,只有无数裂成碎片的思想在她头脑中东一下西一下地划过。
想来想去,这家人自称家境不错,却耗费如此精力让一个地位低下的傩胡人成为儿媳,必有隐情。他家儿子既然在名门正派的端华山学武,那么应当不会是残疾人,不该会有娶妻的困难。既然他们认为傩人地位低下,又为什么会甘冒丧失名誉的危险娶傩人为儿媳呢?这家人给雨无忧的隐约印象是绝不会做不利己之事。如果她的感觉是正确的,那么应该是她本人,或者说朱家人认为的这个傩胡女人身上有利可图。
但她想不出利益何在。毕竟她不熟悉大熙国的风俗历史,不清楚傩胡人有什么故事。她只确定一点,就是当然不会和那朱康成亲。虽然朱任氏跟她“促膝谈心”时她未表反抗,但心里早拿定了主意。笑话,在她原本所属的那个时代,她是有名的“挑剔”(其实际原因当然是因为她自大学毕业后就无欲无求,对男女交往之事毫无兴趣,形同尼僧,但旁人通常另有解释),跑到这里来,还被迫变成市井人家的受气包媳妇了。按朱任氏的说法,又不能外出,只能象隐形人一般生活,终日劳作,替这家人生养几个后代,最后郁郁而终。
开玩笑?
现在首先是要争取得到一定自由,然后想办法逃走。因为运气会导致心口剧疼,她的轻功使用不上,无法跳房顶,还只能从大门逃走。
雨无忧胡思乱想了一夜,拿定主意“忍字为上,逃为上策”,折腾到凌晨方睡着。
次日她果然低眉顺眼起来,让做什么就做什么,再也不提“还东西”之事。朱任氏暗自欢喜,朱娆气焰更加高涨,有意无意地时不时要踩一踩这位奴隶地位水准的“未来嫂子”。
但她还不能出房间门,朱任氏让她做了一上午缝纫。
雨无忧的针黹工夫和大熙国人对傩胡女人的生活能力评价一致---非常粗糙,可以说惨不忍睹,完全达不到平均水平。
大熙国时代的女人主要工作就是女红,这是重要的一项职业技能。那还不是个商业异常发达什么东西都可以在商店买到的时代。无论服装鞋帽还是枕套窗帘都需手工缝纫。女孩子们从小就进行这种训练,一般到十几岁时已经可以独当一面。当然同时进行的还有其他我们可以称之为家政方面的技能。其实在现代,有些女孩子还是能够做得一手好的针线活,但绝对不是雨无忧。她家里为让她专心念书几乎不让她做家务,成年后最多也就是能煮一顿还象样的饭。缝补这些事,如果有需要,街上有的是缝纫小铺子,把东西扔过去一天不到就可以取回来,价格还不贵。因此现在她就万分吃力。她要做的是缝被面。手指不知道被针扎了多少次,缝出来还歪歪扭扭。朱任氏几次让她重做,朱娆的鄙夷已经完全形诸于色。但雨无忧并不气馁,她一个下午就这么缝啊缝,黄昏时分还真给她缝好了一床针脚勉强看得过去的被面。
当她专心做事时一般都会忘却一切,因此当时她喜滋滋地看着自己的成果颇为得意,几乎忘了自己的处境。直到朱娆推门进来,她才惊醒,心情立即低沉。那朱娆拿起被面左看右看,嘴角撇了撇,没立即表态,只淡淡地说拿着那被面去给她母亲看。
朱娆大概在走廊里就碰到她正在前往雨无忧“牢房”的母亲,雨无忧听到她嘀咕:“。。。真是委屈了哥哥。。。”话语充满怜惜。随后听到朱任氏低喝了她一声,大概是要她不要乱说。
雨无忧心想:这妮子倒是对哥哥情深意重。可惜谁委屈了谁还真不知道呢。
因为雨无忧一直表现得柔顺,朱家人大概对傩胡人不敢贸然在外招摇笃定在心,渐渐放宽了对雨无忧的管辖。不到两日,白天里她的房门就不再上锁,可以自由出入到院子里。同时,她又在被训练做饭,于是早中晚三餐饭时间常呆厨房。厨艺她自信还好,虽不是五星大厨水平,但做一顿家常菜的手艺还是有的。况且这里基本上可以买到各种她所需要的食材与佐料。在厨房,她发现水槽上有个窄窄的临街小窗。大概因为想让厨房通风,这扇窗通常不关。这是她能找到的除大门以外离街最近的地方了,给她以无限希望。困难的是她现在身手很差,不仅有心口疼之病,头也常常觉得眩晕。若是尝试轻功立即会心痛如绞,这窗户她跃是跃不过去的,只能爬可是那窗口非常窄,饶是她身体算比较苗条也要费些工夫。另外,还有个小丫头串子经常逗留厨房奉命监视她,要实施越狱计划不容易。
她只能使出浑身解数获得朱任氏的信任。她早起晚睡费尽心思用尽花样蒸炒煎炸,又做点心煲靓汤,使得原本口味平淡的朱任氏母女喜欢上她做的饭菜。朱家人吃饭时她和仆佣一起立在旁边低眉顺眼地服侍前后,饭毕她跟下人们一起在厨房外面吃剩饭剩菜。她是如此尽心尽力,一个月后,串儿呆在她身边的时间渐渐减少。可能是雨无忧的驯服、朱家人的自信以及傩胡人实际低下的地位使得朱任氏母女逐渐放心让她单独呆在厨房。
已经是初秋,院子上方四角的天空变得高而透明。空气里有植物散发出来的秋日短暂的温暖味道。雨无忧不知道从端华山到这县城往返要多长时间。只是觉得紧迫,时间无多。如果那一身工夫的端华山弟子回来,她恐怕是真没法跑了。这辈子便老死在这里,不甘不甘。她陡地想起静海那绝望含恨的目光,打了个寒战。
这天傍晚,雨无忧刚打发掉在她身边唠叨了半天“了不起的哥哥”、“更了不起的大伯和堂姐”的朱娆,在灶台边烟熏火燎地忙碌着做个鲜藕鸡片,听到外面砰砰砰敲大门。这朱家布店在另一条街上,这段时间由雇佣的伙计管理,和住宅并不相连,平时朱家大门是紧闭着的。朱任氏也只是隔连天才去布店看一看。这时见她急急忙忙从自己屋子出来,一手拢头发,一手拍打衣裳,亲自去开大门看发生了何事。
门一开,一个苍老的声音嚷起来:“朱妈妈,我昨日在前面十里铺酒店遇到你家掌柜和你家少爷,他们让我带个信儿给你,说是还要耽搁两天,明天一准儿到家。呵呵,你也有三四年没见康少爷了吧?”
那朱任氏和朱娆听到小心自然欢喜,忙请那街坊进屋喝茶,指挥家里仆佣整理朱康的睡房,打理日常穿戴等等,就那么几分钟时间,雨无忧被忽略了,面前出现一个意料之外无人注意的空档,她马上小跑出了大门。
顺利得不象是真的。她腰上系着围裙,乱飘着的头发上还散发着柴烟味,只管沿着街边小跑。这县城大概是星罗棋布的小街纵横,青瓦房一幢挨着一幢,一时既找不到藏身之处也没有逃亡的方向。刚拐个弯上了条略宽的路,就听到后面有声音叫嚷连同越来越近急碎的脚步声。是朱家人发现她逃跑追来了。雨无忧抹一把脸颊的细汗,加快了步伐。看到前面十字路口大概是个小型广场,台上亮着灯笼,有什么人站在一个台子上说话,台下人头攒动。“也许是唱戏吧。”凌乱中,她想到。顾不得许多,猛地运气,强压着心口立即窜出来的不适,纵身一跳从众人头上越过,飞奔到那台子前,撞得台下一张轿子一斜,她倒在地上,伸手拉住台下一人宽阔的蓝绸裤腿对台上哑声喊道:“大叔,救命,救命啊。”然后在撕心裂肺的疼痛中失去了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