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她醒来,伸手在身旁摸了个空。一瞬间她以为她是在家里,所经历的一切不过是个梦。可那瞬间的感觉不是欣喜,而是强烈的失落,让她心悸不已。
直到几分钟后,她才发现她依然在这座湖畔石屋里面,只不过身边的人不在房间里。
她披衣起来,开了房门,看到楼梯下面,二楼那间屋子有光透出来。她走下楼,来到那间屋门口,犹豫了一下要不要闯进去。同时她脑中冒出许多想法,比如她一走进去,看到一个披头散发的厉鬼正在给一张人皮补描丁冶的眉毛和嘴唇。或者,看到一个捉狭的巫婆拿着一个和丁冶长得一模一样的木偶,对她笑眯眯地说:“等一会儿,我得把这里修理一下。”或者就是丁冶本人,在狼吞虎咽一些可怖的食物,一边吃一边说:“白天真是没吃饱啊。”
不管怎么,丁冶既然选择一个人呆在里面,她就不好去打扰。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她悄悄下楼在客厅转了一圈,抱着一个垫子坐在地毯一角。整座屋非常安静,她突然萌发去湖边走走的念头,左顾右看,拿了方桌上那盏小小的油灯,穿上了挂在门边的羽绒服,轻轻推门出去。
外面吹着寒风,没有下雪,湖面平静,月光如皎。她走到湖边,把被风吹乱的头发拂到耳边,觉得头脑清醒。她需要清醒,大口地呼吸着清冷的空气。她把眼下的处境想了想,发现自己依旧处境狼狈。
丁冶说要常驻京城,可能会带着她。可是,她以什么身份在那里立足呢?赵狄是见过她的,她只能在他旁边做“小兰”。在这个世界他们地位悬殊,她在他身边,算什么呢?纵然丁冶这样爱她,她还是无法这样依附着他而活着。她使劲挠头,发现自己是陷在温柔乡里迷失了自我。当然还是要回家。不可以问丁冶借飞毯上落云洞,道理和不向丁冶学轻功一样。到底,她还是得想办法学会一门真正的轻功。丁冶身边有那么多人围绕,谢蘅、腊姟,甚至还有什么宝熏王、云潘之流。他也不会那么在乎她吧?就把这场相遇当作一场绚烂的烟花好了。
她打定主意,觉得身上有些冷了,转身走回石屋。走近了,才发现大门前阴影里站着双手抱胸的丁冶。他静静地看着她,神态有些疲累。看她走近,他绽开了一丝笑容,低声说:“没见过在夜里提着一盏没点亮的油灯出去的人。”
她低头看着手里的油灯,赫然一笑,刚才真的忘了点灯,这可闹了笑话。幸好月色皎洁,她不至于太看不清脚下的路。
丁冶上前拉着她的手放到怀里暖着,然后他轻声问道:“想跟我去京城吗?”
她先不知道他为何这么问,后来才反应过来,小兰在理论上已经被黑衣人抢走,无法和丁冶在一起。如果要跟他回京城,自然只能当个黑户。
没等她回答,他又说道:“你也可以呆在这里,我时不时地会来这儿。”但显然还是在京城呆的时间长许多。
她看着他隐在黑暗里显得有些忧郁的面庞,刚才的一番打算立即烟消云散,心里重新充满无边无际的柔情。她微笑着说:“跟你去京城。”
他们在平原上空向北悠哉悠哉地飞着,饿了渴了便降落下拉来休息会儿,一路也算风餐露宿。她喜欢和他一起飞,不知是不是这个原因,原本有的恐高症消失殆尽了。
快到京城时,丁冶一改先前的干脆作风,左思右想,举棋不定考虑了半天,然后把雨无忧遮头盖脸打扮成一个农妇,暂放在郊外一个空闲的农舍里,购置了简单的生活用品,让她自己暂时委屈呆几日,等他一切打点妥当再来接她。而他自己坐飞毯回头去找赶着空马车的小梁和那几个护卫。不日,鹂州知府回京述职。忙乱了几日后,有谢府管家婆到郊外来找雨无忧,说丁大人那里少个上房丫头,有人推荐了她,只负责丁大人的起居,月银若干等等。她勉勉强强应对着,心里怪别扭:何至于这么麻烦。不过想到小兰的确是被黑衣人救走,如果再回到丁冶身边也太让人怀疑。自己的身份只好再次变化,掩人耳目地回到丁冶身边,在他的庇护下苟活(她决定先不考虑这个问题)。
所幸丁冶没有让小梁那些看到过她的人与她接触。
京城和鹂州城完全不同。鹂州城华丽热闹。京城稳重大气。
从宽敞的马路一路前行,来到了有巍峨壮丽建筑群的居住区。
丁冶不出意外依然借住在谢府。谢蘅的母亲是丁冶的干妈,他住这里,最自然不过。
丁冶借住的院子在谢府西北角,有单独的大门通向街道。他一到人前,立即恢复过往的姿态和说话腔调,和在雨无忧面前完全不同。他这种毫无障碍的收放自如让她叹为观止。只是她觉得何必非要这么做呢。丁冶的心思她琢磨不透。
她一来便呆在最里面的小院,名义上为照顾丁冶饮食起居的丫头。此处虽和谢家花园一墙之隔,但依然非常幽僻,不闻人声。想来隔壁的那角花园也不是谢家人常到之地。她如同一个隐形人一般,就此住了下来。刚到京城,丁冶日常安排紧凑,不是觐见皇帝,就是会见同僚,早出晚归,忙得不亦乐乎。很多时候她都入睡了他还没回来,而三更时分,他就上朝了。她很少见到他。加上谢府里时常有人请他过去,他们独处的时间非常少。感到安慰的是有时他们在走廊上或院子里相遇,他立即过来紧紧握住她的手,目含深情。这时她心里的委屈马上化为飞烟,只是温顺地等待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有的长聚。
时间临近春节,他们住的地方临街,可以听到零零星星的鞭炮响。空气里弥漫着过年的气息。但是她呆的小院却是寒冷萧索。
一天夜里,她感觉到他在屋里,一下醒过来,见他穿着夜行衣,正把卷好的飞毯小心地放到床下面。她起来一下抱着他的头,两行泪忍不住流下来。丁冶见她的神情吓了一跳,连忙抱着她,吻她。然后对她说:“你放心吧。我会处理好所有的事。”他一脸倦容。她不知道他为什么夜里还要神秘外出。她狐疑地问:“难道每天夜里你都回到湖畔石屋?”
丁冶对她说:“要抓紧时间。为了我们的将来。”
她看着他清冽真诚的眼神,到嘴边的问题又咽了回去。
丁冶说:“本想留你住在湖居。但平时你一个人在那里,不让人放心。在这里虽然你平时独自一人,但一般琐事好歹有人在外面照顾。等忙过这一段,我给你想点消遣的法子。”他仔细观察她下巴上的伤口。包扎早已拆掉,但那条疤依然明显。
她微微一笑。她看到丁冶的脸庞消瘦了许多,担心地说:“你要保重自己的身体,别太努力了。”
丁冶点点头,宽慰地笑了。
他们没说多少话,丁冶便不得不换了朝服“去上班了”。
除夕前一天,雨无忧午饭后无事,把房间收拾了一圈,然后披上厚袄到院子里看梅花。这厚袄也是月白缎子,上面绣着浅绿色的竹子。丁冶给她做的所有衣服几乎都是月白底,上面点缀着淡雅的图案。可是他自己一直穿着各种绿色的外套,不知是为他眼睛的颜色呼应,还是单纯地喜欢这颜色。雨无忧自己在很久前喜欢过白色,经常穿大大的男式衬衫,在腰部系一个结,下面穿着泛白的牛仔裤,脚上套着白色运动鞋。近年来,不知是因为年龄还是心境,还是二者兼而有之,她衣柜里的颜色由灰色、卡其色、黑色这些黯淡的颜色占主角。现在重新穿着白色的衣服,对镜自照,除了下巴上一条疤痕比较煞风景外,整个脸庞是显得年轻明亮了许多,但如果让她自己选择,还是宁愿要那些比较沉稳、不那么青春的颜色。
可是现在这些都不由她。
这个院子比鹂州那个还要小巧。但是布置得别具匠心,有假山、水榭、花台,小径蜿蜒,墙角零散种着几株红梅。她伫立在梅树前看着那一骨碌一骨碌红艳的梅花,花瓣上还残留着夜间的落雪,微风过处,空气中有缕缕清芬。如果能和丁冶并肩在这里赏花多好。以前倒是和他一起看过那奇妙的桂树开花,可惜那时候他以蒙面人面目出现,她则是瑟缩一旁不明就里的呆子,看花开的心情完全不同。
这墙角挨着谢府内花园。她听到墙那边窸窸嗦嗦佩环丁当的声音,知有人路过,虽有一墙隔之,仍然不愿意留在当地,转身准备回屋。
那边声音却响起来:“小姐,丁老爷就住这里,你不过去看看?”竟然是春迎的声音。
一个温柔的女声回答她:“此刻他还在朝上呢。”
佩环叮当声渐渐远去。
雨无忧的好奇心却给勾上来了。春迎这丫头在这里出现也不为怪,她可能本来就是谢府的丫头,调动工作在情理之中。可那小姐是谁呢?明显不是谢蘅。雨无忧记得第一次看到谢蘅时,她身后跟着春迎,还以为春迎就是她的丫鬟呢。而今听口气,明明这个小姐才是春迎顶头上司。谢家这么大府邸,不至于连服侍的丫头也要分享啊。
雨无忧这几日生活都枯燥乏味,难得有件事转移她的注意力,于是蹑手蹑脚走到墙角,攀住墙上一块略微突出的石头,双脚轻轻一蹦,身体从墙头探了出去。她看到春迎跟在一个着粉色衣服袅袅婷婷瘦弱的背影后面,显然不是谢蘅。雨无忧被自己的好奇心控制着,整个身体都慢慢攀上墙头,然后轻轻一跳,落在墙那边的小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