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转眼就是三年的时间,匆匆走过的时间无法洗脱我心中的一切罪恶,在每一天里,我都厌恶自己,曾经为了活着而活着,现在是为了不死而活着。面对着蓝天,面对着空荡荡的屋子,安静,安心,寡欲。
这就是这三年来我每一天要求自己过的生活:从来不会再在意哪个新进宫的夫人受宠,哪个外戚的权势压过了卫家。
对于一个心已然死去的人,什么还是可以要求的和留恋的呢?当那种年少时候产生于心中的情愫经历了岁月的磨砺渐渐成为一种亲情,尤其对于我,当爱已经成为一种自责和悔恨,甚至一种负担,我就再也不会相信它的真实的存在。
可是我忽略了,只是单单地结束了自己的情感,并没有意识到,身边的孩子们已经开始尝试去体会这一种对于他们来说新鲜而美妙的情感。
我不得不说,我已经老了——衰老是因为抵制,因为拒绝——据儿时常来看我,和我说说最近的新事情,更多的还是劝我出去走走,我只是听着,一直没有回应他。自己的性格就是这样,不愿意对自己的行为作出错过多的解释,在我的世界里,我的想法他们还是明了的,至少过去的许久时光,他还是懂得的。
直到有一天,他跪在我的面前,默默地不说话,我的表情平静可是一直在担心,是不是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母亲,据儿求您一件事情,请母亲必定要答应据儿。”
我直视他的明眸,“如果是求我出去见你的父皇,不必说了,母亲只想要平静的生活,只想让自己的余生在没有争斗的忏悔中度过,望你理解母亲的苦心。”
他的头重重的叩在地上。
“母亲何时想过儿子?”
我的泪水夺眶而出。
“据儿,母亲对不起你,若你要责备母亲,母亲只能用现在的方式为自己的所有错误请求你的原谅——”
他怔在那里,不等我把话说完。
“母亲,舅舅已经许久不上朝了,朝中的大臣因为知道舅舅重病,纷纷开始异动。最近,儿子在朝上的提议近来屡屡被驳回,请母亲告诉儿子,儿子该如何面对和解决现在的困境。”
我惊讶的看着他,挣扎着起身,踉踉跄跄地来到他的面前。
“你说什么,你舅舅怎么了,他——”
据儿满眼泪水,在我的面前,谨慎的他从来不会掩饰什么。
“舅舅重病在家,已经数日称病不朝,恐难支撑,只是舅舅再三叮嘱,仍旧不让我知会母亲。父皇或许已经在考虑接替舅舅的人选,朝野动荡——”
真是瞬息万变的朝野,现在还来不及关心那些,只是青儿的身体——
这个消息对于我来说就像晴天霹雳一样,好像去病的死就是昨天,现在上天又要用卫青来惩罚我。
“妙云,妙云——”
妙云从外间跑进来,惊讶而欢喜的看着我,她高兴的或许是我终于喊她的名字了,终于在我的脸上看到了除了沉默之外的表情。
“娘娘有什么吩咐?”
“备车,备车,去大司马府——”
她担忧地看着我。
此时的我感觉到周围如此的陌生和清冷,手和声音一样在不停地颤抖着。
“母亲,母亲——”据儿用力摇晃着我,让我从莫名的恐惧中清醒过来。我看着他的眼光,踏实了许多,含着泪水,扑到他的怀里,他已经长城伟岸的男子了,身形和他的父皇那样的魁梧,贴近以后竟然找到了相似的温暖,让人安心——
马车急速地驶向大司马府,陌生的空间,陌生的气息,这三年来,是我将自己已然从这个人世间深深地拔除,恍然间醒来,才发现巨大的人事变迁,只是长安的繁华依旧,街市喧闹依旧,生命的规律依旧,不会因为哪个人的退出而改变了原有的轨迹,那一刻我才有一瞬间的后悔,后悔自己对至亲之人的冷漠——
惩罚应该只是我自己,可是我仍旧是卫子夫。
这条路原来是没有尽头的一条路,踏上之后就要生生死死永远的走下去。
平阳公主一身素色的衣服立在门口等我,憔悴的脸上好像还泛着泪痕,卫青没有出现,这情景更是加重了我的担忧。
青儿的谨慎和谦恭尽人皆知,从我们已经不再是当初的奴籍后,就算对我这个至亲的姐姐,他也是小心翼翼的对待,让我们愈加的生疏了,现在,没有出来迎接,想必——
“臣姐参见皇后娘娘。”
“大司马在哪里?”
她忙起身带我到内室。
目光打到床榻上的时候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的眼睛。曾经他的雄心壮志还在我的耳边,他的意气风发,驰骋疆场,强壮的身躯,超人的智谋让多少匈奴族人在他脚下俯首叩拜。可是现在床边正在挣扎着起身的那个憔悴的人,竟然是我的弟弟。
“臣——”
我跪在他的跟前,他的眼睛睁大了,在惊讶着我现在的举动,用无力当仍旧粗壮的手臂拦着我。
“娘娘,这万万使不得。”
“青儿,我们姐弟还要这样吗?”
他放松了,闭上眼躺在了原来的位置,喘息着。
所有的奴婢都被我遣走了,这个屋子里只剩下至亲的人。
“青儿,姐姐不知道,怎么会这样?”
平阳公主愣在那里,不想多说什么,她很担忧,很悲伤,面对深爱的人徘徊在离开自己的边缘,哪个人能够冷静对待,能够不痛彻心扉呢?
床边的人儿说话了:“姐姐已经许久未曾叫过我青儿了,姐姐困了自己三年的时间,青儿不知发生了什么,只是想问,你可曾想明白了?”
“不,不是在想,是在为自己做过的一切请求宽恕,是在惩罚自己。可是这辈子都洗不清,得不到宽恕了。”我的眼睛不敢看他,怕将我的悲伤和悔恨传递给最明白我的心意的他。
“那这一切就让青儿替姐姐承担吧。青儿一直的梦想就是让姐姐开心快乐,成为姐姐的依靠,不论是在儿时的杂院中还是在公主府中仍为奴籍时。”
我别过脸去,擦拭着泪水。
“我在送走去病的城楼上问过你的话,你没有用真心回答我。在你的心中还想着那个善良无邪的姐姐,你会保护她。可是现在在你的面前的是大汉朝的卫皇后,他让你厌恶了,是吗?当在陛下的身边看见了李陵,我就明白了一切也看透了一切,所谓的为了卫家而争斗,看到一个个至亲在自己的手中死去,我在维护的不过是自己的权势,满足作为一个女人的贪欲。”
当我哭的无力后,就勉强用意念支撑着,其实我已经这样伪装过很多次了,从前是还不成熟的表演,现在则是出于一种习惯。
“姐姐——”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叫住我。
“姐姐不能这样想,当初皇上的赏识给了卫青一展抱负的机会,是陛下让卫青大志得偿,卫青从未后悔。只是青儿愚笨,在朝中只能以谦卑待事以求得自保。我和去病是一样的人,沙场上威风凛凛,意气风发,大展手脚,真正得到了胜利反而觉得生活的艰难和无味。”
他的喘息之音听得越发的清晰。
“姐姐,卫青等姐姐到来,只想告知姐姐一件事。卫青虽然不喜欢在权利中挣扎,但是为官数十年却深知朝野斗争的惨烈。太子已经不小了,姐姐只是相信陛下对太子的宠爱,又有没有关心过他的对手,那些渐渐成熟的皇子们。皇位之争,成王败寇,败者还能在这人世间立足吗?卫青自知大限将至,不能再保护姐姐和据儿了,只是盼着据儿和姐姐能够平安地度过此生,吾愿足矣。”
“青儿,姐姐如何对你——若你也走了,姐姐生何所恋?”
“姐姐为什么不放下,为什么不接受?”
这句话正正问到了现在我最不想面对的事情。
我的脸侧对着他,深思一会儿。
“有些事情不是一句接受就可以过去,可以什么都放下的。”
“姐姐,不要固执了,就是现在的境况,已然是不可想象的了,姐姐还是听卫青的劝说,回到陛下身边,陛下是大汉的王者,她可以用任何手段得到他想要的,可是他没有,姐姐,我们不在当年,承受不起更多的至亲离开,经历不住那样离别了。”
我的袖上一股温热。男儿有泪不轻弹,他,大司马的泪水,第一滴泪水给了我,让我动摇了所有的意念,当初的恨,土崩瓦解了。
平阳公主送我出来,走到院中,她憔悴的脸上强强带着些许的笑容,她是怕卫青担忧。
几十年来,他们的生活美满甜蜜的让人羡慕,可是现在的情形是她经历了那么多的等待才得到的爱的呵护,也许某一天就将离她远去。她拉着我的手还像当初送走我一样,将我送到门口。
“子夫,务必听他的劝解,我们之间早就不必忌讳,我知道你的苦痛,当然你更加明白什么是痛不欲生,生生死死,情情爱爱,牵绊挣扎的竟是我们这些听天由命的人。”
回宫的路上,据儿一直握着我的手,我掌心的温度让他感到恐惧和担忧。
“母亲——”
我收回望向窗外的目光。
“母亲没事,你舅舅从小身子强健,这点小病不妨事的,不妨事的——”
我默默地念叨着,可是声音越来越低,低到连自己都听不清,接着鼻子中的一股酸楚涌了上来,我还是没有控制住自己,这是这么多年来自己第一次在据儿的面前流泪。
“母亲——”
他小声的叫着我,对现在的情况不知所措,只是任我流泪。
据儿已经是一个男人了,他的胸膛像他一样的温暖,虽然很久以前的我指望着那种温暖在清冷的深宫中生活。
“是的,母亲不必担忧,舅舅会好的,他还要教据儿用兵之道。”
我不住的点着头,皱着眉头不让自己的声音引起他的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