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儿将我送到椒房殿,朱红的大门再一次面对我敞开了,那浓重的吱呀声就像地府的唤歌。院子里和往常的气氛有些不同,我知道定然是他来了。
这几年,他总是像现在这样静静地在正厅里等着我。
每次,当然,他都会失望而归。
我的心还是被他撼动过,真想冲破我们之间的屏障不顾一切的享受他还有热度的爱。他是个富有天下的君王,竟然纡尊降贵在一个女人的卧房外耗费着原本宝贵的时间。放眼望去,天下的美女都想对他**,可是,他还是顾及我的感受,压制着自己的底线。
我告诉自己:“我不想见他,如果可以,今生都不想。”这句话自己都不信,想起来甚是可笑。
宝珍每每告知我他走了的时候,心中就有一种抽痛,我强制着自己的思想去恨他,可是连我自己都模糊地理解着一句话:没有爱,哪里来的恨呢?
“母亲,父皇在等你。”
据儿紧紧握了握我的双手,用祈求的眼光看着我。
“母亲就算为了舅舅的叮嘱和据儿的未来。父皇每天都等着母后,从来不知疲倦,就算最近忙着治理黄河的水患,日夜不休都没有忘记来看母亲。”
我若有所思的望着期待我回答的据儿,抚摸着他的鬓角,看着他笔挺的轮廓,华美的服饰,转身向殿中走去。
躲开正厅换上从前的衣装,三年的素衣让这一刹那覆盖的鲜红变得那样的刺眼。
金,是富贵和权力的象征,虽然隔着三年,可是璀璨的凤冠高高地悬在头上就让人不觉得挺直了腰板,收回权力,现在还是容易的,还是来得及的。
对着那面曾经有他和我缠绵画面的镜子,往事如烟,浮浮沉沉,还是这静止的,毫无生意的东西最为恒久,鲜活的生命都是生活的玩具,过了那些光鲜的年华,不过是黑白的回忆和艰涩的难以启齿的情话。
怔了怔,整理整理衣襟。
我,卫子夫,又要回归原来的生活轨迹了。
来到正厅,还想当年的行李,毕竟几十年的习惯,还是那样的得心应手。
“臣妾卫子夫参见皇上。”
他惊喜的转过身,开心的看着我。
虽然,依旧的凛冽和威严,可是鬓间的几根白发就像钢针一样刺入我的心。
他,老了——岁月的霜刀在我们之间留下了太多的伤痕也无情的将我们之间太多的情感变得****。
“快快起身。”
那股熟悉又陌生的气息渐渐浓烈,我和他的脸在异于平常的高度相对。
他紧紧抓着我的衣袖,让我的手臂一阵的酥麻——
“你终于想明白了,终于明白朕的真心了?”
我默不做声,微微扬起嘴角,算是一种不愿的回答,说什么呢?为了据儿,为了卫家,为了如过眼云烟般的富贵荣华,抑或说是为了自己对他的思念和——和当初的爱——
“子夫,黄河的决口已经被朕派去的人填补上了,连日的大雨已然停了。观星台的郎官禀报说是三日以后会有祥瑞的天象出现,朕为了这一天已经准备了很久了,只是一直在等你。”
我听着他的话,呆呆地,不由得失神。
只是望着他,带着着些许疑问的表情。
“你明日且随朕出发,朕要你随朕为大汉的祥和太平,旷古的盛世一同去封禅泰山。”
我的否定刚要冲口而出,可是想起据儿和卫青的叮嘱,还是答应了下来。
他见我没有回答,屋内的气氛不免有些尴尬。
出乎意料的,一个用力打横抱起了我。这一举动让我心思错乱,毕竟三年来没有过他的爱抚和如此的亲昵。
我下意识的挣扎着“陛下,陛下请放下臣妾,陛下——”
一众的奴婢见到此种情形全都退了出去。
床榻之上,我的眉头紧锁,只是全身放松了,他还是让我安心。
“子夫,朕此去也是为卫青祈福,朕可以给他一切却惟独不能赐予他生命的活力。”
“陛下不要说了——”我把头贴在他的下颚,让自己的眼泪在他的颈间泛滥开来。
翌日,浩浩荡荡的军队夹带着皇家的依仗向高耸的泰山进发。
他危坐在四匹骏马威严地驾驶的华丽车辇中,脸上的得意之情那样的明显。
的确,他驱赶威胁了汉朝几百年的蛮横的匈奴,收服了西方的小国,开拓了西域,指点江山,一时之盛,让海内难以企及。他就像当初说过的那样终于得到了所有他想要的一切。
一路上只是想着他的功绩都足以充实和烦倦。
终于到了那一天,天气晴好,可是泰山高耸入云,山顶依旧笼罩着浓浓的烟雾,虽然有着众多的奴婢左右拥护,他仍旧用力滴牵着我的手,认真地看着脚下。
山顶摆放着祭祀用的祭台,宝鼎泛着金色的光芒,同样是华丽的难及的座位稳稳地立在山的制高点。
礼官宣读着各种形式的安排,汉朝的子民谦卑地在仰望着这位带给他们安宁的伟大帝王。
“皇上万岁,娘娘千岁。”
他给我的,这一切仍旧是他给的,挣扎,忏悔了三年的我还是不得不活在他给的身份里。
那个时候我认真地凝视着他望着我的眼睛,我的目光延伸到他的鬓角。
一丝一丝刺眼的色彩直直塞进我的眼瞳。
仍旧是白发,心灵的悸动一次一次都是为了他的白发。不知道是感伤还是恐惧,我替他恐惧死亡。
他已然不再是那个曾经在上林苑中和黑熊搏斗的强壮少年,不再是那个在我带着泪水的眼睑边承诺我一切的英俊的男人。岁月在他的头上肆意地绽放着苦恼的微笑。
我们已经不再年轻,还有多少时间可以挥霍,他用了一个夜晚将我留在他的身边,不知从何时起,我就毫无条件的爱上了他,这是造化弄人。
我的一生给了他,不论艰险,痛苦,罪恶,注定的事情还有什么可以改变——
我的头部一阵酥麻的刺痛,不经意间,已经有宫监来报。
“皇上,大司马已经——”
来人的话定在那里。
“他走了,还是走了,一点也不留恋?”我在嘴边摸摸地念叨着。
“单单只剩下我在这里守住最后的繁荣。”
可是,这个难忘的日子不会就此停止,我不仅仅是卫青的姐姐,还是他的妻子,大汉朝的国母。我的眼泪在人前,只能为天下苍生而流。在心里,才可以恣意地为自己泛滥。
于是接下来的仪式就被我下意识地忘记,他知道我的伤心,放弃了自己的那份,陪我,看着我,给我力量,就像当年在陈皇后的面前给我最温暖的支撑一样。
当一切的华丽散去,我不在站在人上人的位置,背影会多么的凄清,他们,可以给我温暖的人都已经离开我了。
我独自向山下走去,将他的身影藏在自己的身后。
“子夫——”
“陛下,卫青走了,让臣妾叮嘱他几句——不知他离开我去往的地方是不是黑暗寂寞,是不是比现在的境遇要好很多。”
“还有我呢?不是吗?”
“陛下——”
“我是刘彻——你的夫君,你最近的人——”
又是一片的纯白,那是我心底仅有的一份纯洁,我用了三年的忏悔换回了这份对于我来说已经无价的东西。
陛下将卫青的墓堆叠的像庐山一样的雄伟,就像他不止一次的说过就算没有我,他仍旧会让卫青和去病成就他们的功业。
那是他们的才能和睿智本就与儿女私情无关,只是我的出现让他得以遇见这样的将相之才助他成就伟业。
远远望着卫青的灵柩离开京城,纸钱漫天飞舞,像是纯净的雪花,卫青,他带着圣洁离开了,留下了那么多的话,留下我一个人,留下了太多的来不及和未卜的未来,他狠下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