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管家带来的人,自进门后就微低着头,只在给主子见礼时才匆匆地瞥了一眼端坐在桌前的钟灵。见礼后依旧微低着头规规矩矩地站在吴总管的身边。钟灵仔细打量着他,但见其三四十岁的年纪,身着半旧的青布道袍,头戴青布方巾,腰间系着一条缘着白边的蓝绢,足登一双半旧的青布鞋,一副文人扮相却因身材高大因而没有一丝文弱之气。微黄的面皮,颌下微须,一双不大的眼睛此时是老老实实地盯着地面,但在他给钟灵见礼时的那一瞥已经让钟灵看到那双不大的眼睛里流露出来的精光。
这是一个硬茬子,该怎么对付他?钟灵目光一瞬也不瞬地看着账房,一手在不自觉地轻敲着桌沿,发出轻轻地咄咄声,在这寂静的屋子里显得那么突出,听在众人的耳朵里,就好像敲在心头上,心都跟着那咄咄声一颤一颤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被钟灵的目光看得受不了,也许是那单调的咄咄声让人烦躁,一直低眉顺眼保持沉默的账房终于是熬不住了,他先看看身边的吴总管,见吴总管一副入定的样子,便抬眼看向钟灵。只一眼便躲开了那仿佛有了实质的目光,那双利得好似薄刀的眼睛怎么会长在这么一个孩子的身上?他心里有些惴惴不安了起来,再也保持不了沉默,使劲定了定神,努力维持着正常的语调,恭谨地道:
“不知姑娘让小的带着账册来,可是有什么吩咐?”
钟灵嘴角微微上挑,露出一丝略带嘲讽的笑意,语音清晰地道:
“先生觉得我会有什么吩咐?”
“小的愚钝,实在是想不出这不年不节的,怎么忽然招呼小的带了账本来,还请姑娘明示。”
账房陪着笑道。钟灵欢快地笑了起来,声音清脆地说:
“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只是如今我大好了,祖母让我跟着姑太太学管家,我想着学管家怎么也要先学会看账本。祖母年岁大,姑太太又忙得很,自是无法教与我。听吴叔说云记绸缎庄的赵先生是个最懂行的,又有耐心,所以我便让吴叔请了先生来。还望先生不要怪我唐突了才是。”
“岂敢岂敢,姑娘能看得上小的,是小的的荣幸。不知姑娘想从哪里开始学起?”
赵先生一颗忐忑的心,恢复了正常,心里纳闷刚刚是不是看花了眼,一个十来岁的女娃子怎么可能有那么锐利的目光。
“快给赵先生看座。”钟灵笑着看着吴管家道:
“我是不认识赵先生,见吴叔领了这么一位儒雅的先生进来,还以为是父亲的故交好友呢。没成想我们云记的账房先生通身的气派比那饱学的大儒也不差什么。倒是让我看傻了眼,吴叔也不提醒着我,让我慢待了先生。”
吴管家憨憨地笑着,绿萍和墨萍则搬了椅子分别放到了赵先生和吴管家的身边,见两人告罪谢了座坐下后。钟灵又笑看着赵先生道:
“先生,我是第一次接触这行,都说行有行规,您就先给我介绍介绍这行的规矩。”
赵先生一听便打点起十二分的精神讲解起来,钟灵瞪着大眼睛,认真地听着,那专注的神情引得赵先生越讲越有劲,举例子、打比方简直是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当墨萍给他添第五杯茶的时候,他才有些意犹未尽地住了嘴。钟灵笑眯眯地道:
“听了先生的这番话,可见得不仅做大夫的要有医德,做账房的也得有这一行的德行,否则不止是坑了东家,连自家的饭碗也捧不牢。”
“姑娘这话就说对喽,不管做哪一行,都得有个德行,这做大夫的要本着医者父母心,做买卖的要讲究个诚实守信,做侠客的讲究个路见不平,做账房的就要讲究精细、忠诚,否则这世上还不乱了套?赵先生您说我说的对不对?”
吴管家明白了钟灵的意思见缝儿插针道。赵先生诺诺连声,赞钟灵聪慧,赞吴管家说得透彻。钟灵笑眯眯地又问道:
“难道就没有那黑心的人为了私心不讲那些德行,不讲医者父母心,不讲诚实守信的?”
“有,怎么能没有呢?世上贪心的人多了,就拿赵先生这一行当来说吧,有多少账房吃着主家穿着主家还想法儿掉个的把主家的银子装自家的腰包。要我说,这些个人就是没成算,亏了德行,怕是下辈子做牛做马也补报不回来。”
吴管家语重心长,赵先生有些屁股上长刺。钟灵完全没有看到赵先生的异样,眨巴着眼睛一派天真无邪问道:
“赵先生,您在这一行当里浸淫了几十年,见过的事想是多得很,你见过吴叔说的这样人吗?给我讲讲,我就当故事听了。”
赵先生头上冒了汗,刚刚喝的那些茶此时好像都变成了汗水纷纷从汗毛孔里钻了出来。钟灵看在眼里,乐在心里:不舒服吧,很难受吧,你也就是一个账房,还当自己有FBI的心理素质不成?吴管家这时候也跟着凑趣道:
“今儿真是沾了姑娘的光,在这样大热的天里,坐在有穿堂风的屋子里,喝着茶听着赵先生说故事,要不是主家待人宽和,哪有这样的日子,赵先生您说是不是?”
“当然…当然…,东家最是体恤下人的。”
赵先生一改大儒风范,直接拿着袖头擦汗道。这一会儿绿萍跟墨萍也听出味儿来了,齐齐笑道:
“赵先生,您快讲讲,让我们这些内院的丫头们也跟着长长见识。”
赵先生更急了,不禁有些口吃道:
“小的…小的…并没有…并没有见过那样的人,小的…”他忽然想到什么似地,长出一口气,定了定神这会说话就利索多了接着道:
“小的自进这行,跟着师傅兢兢业业,出师之后也是谨遵师傅教诲,不敢有一丝违背。正是因为小的操守,小的师傅才在云记绸缎庄的老账房离去后,把小的举荐到云记来的。”
吴管家听到这就笑了道:
“赵先生这话说出来谁能信啊。这账房卷了东家银子的事儿在京城里我都听了不是一遭两遭的了。姑娘生活在内院,轻易出不得门,没听过正常,您是做这行的怎么倒跟姑娘似的?”
“吴管家,赵某向来没兴趣听那些市井传闻,没听过也没有什么不正常。您这么逼问赵某不知是何意思?”
钟灵一看,这位赵某是想耍光棍啊,便看热闹不怕乱子大地添了一把柴道:
“那么赵先生就给我讲讲您当账房这些年里,有没有出过一次岔子,卷没卷过一次东家的银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