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侍奉上茶来,锦娘接过捧在手里,坐在一旁铺了褥子的锦凳上,似乎是不经意地问道,“皇上,我才进来时,瞧见外面殿前雪地里跪着一个人,他是不是有什么地方惹您生气了?”
朱祁镇正忙着给把刚从锦娘身上刚脱下来的斗篷挂在红木衣架上,他因为平日从未做过此类活,虽然是照着太监平日的样子,但是做起来还是显得有些笨手笨脚,衣服折折皱皱的,领边两排大毛上的雪还没有完全给拍除呢,闻言,他回首茫然地问道,“外面?”然后想了想笑道,“哦,你说的是于谦吧?”
锦娘正在喝茶,闻言差点一口茶都从嘴里喷出来,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连忙问道,“于谦?”
朱祁镇点点头,又把头给回过去了,一只手轻轻地扫着狐狸毛里的残雪。
锦娘看着他的样子不由得扑哧笑了,打趣道,“若是让别人瞧见你我现在的样子,明日弹劾我的奏折就能把我活生生地给压死了。”
朱祁镇也笑了,“他们敢?看我先不要了他们的脑袋?”
“对了,你刚才所说跪在外面雪地里的人叫于谦?,是不是就是写了《石灰吟》那首诗的于谦啊?”锦娘仍旧捡起刚才的话题问道。
“《石灰吟》?”
“好像是这么念的,‘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浑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这朕倒真没听说过,不过大臣们都说于谦爱好吟诗作赋,素日又清廉自诩,这首诗文想也是有的,不过你深居**,怎会得闻他的诗句?”
“于大人清廉公正的誉名天下皆知,深为百姓所拥戴,他暇时所作的诗文也在坊间广为流传,奴婢因奉太后娘娘之命,出宫公干过几次,这首诗就是从市井上听来的。不过皇上,于大人究竟犯了什么国法,竟然让他大冷天的跪在雪地里?”
朱祁镇想了想,“我记不得了,似乎他对大伴出言不逊,大伴很生气,就让他在雪地里跪着了。”
所谓“大伴”就是指王振喽,因朱祁镇从小就是由王振服侍照顾的,王振送他读书,领他玩耍,一直侍立在他身边,二人情谊深厚,朱祁镇有时直呼他“大伴”,在宫中这都是人所皆知的。
“那皇上知道吗?”锦娘茶叶也喝不进去了。
“他。。他似乎禀报过朕,朕没细听,就。。就准了。”朱祁镇也似乎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对,心里虚得很,话音越说越小。
锦娘鼻子差点没被气歪了,也没管外间有没有人,把茶杯往案上一推,“皇上,你是皇上耶,这种事你怎么能没细听呢,没细听,没细听,你就准了,你知不知道你这样会弄死人的?”她越说越是生气,将刚才饱受的惊吓一一从他身上给找了回来,声音不自觉地高了起来,“你什么事都听那帮太监,真是笑话,一个太监竟然能够处罚朝廷大员,我真是闻所未闻,你以后若是再这样,你就别怪我不理你了!”
她私下底里对朱祁镇发脾气,使性子也不是一次两次,可是这次似乎尤其严重,朱祁镇被她疾言厉色的样子吓到了,他不知道为什么眼前这个多变的女人好好的怎么又生气了?
可是多年养成的习惯让他也连忙站了起来,低声下气地哄劝道,“你别生气,你别生气,我放了他还不行吗?”说着,又高声对外间喊道,“来人啊!”李顺子应声进了来,低着头,“万岁爷有何吩咐?”
“去,就是说朕的口谕,把那个于谦给放了,呃。他在雪地里跪了多久了?”
“回万岁爷的话,差不多两个时辰了。”
“啊,都这么久了,你们居然都不提醒朕,算了,你们赶紧把他扶到偏殿去,再找个太医给他瞧瞧,瞧完了就派人把他送回家去,听清楚了吗?”
“是,奴才遵命。”李顺子退出去了。
朱祁镇回头,小心陪笑道,“锦娘,那个。。。这样还行吗?”
锦娘正看着李顺子的背影出神,这时听到他的话,这才醒过神来,看着朱祁镇那近乎讨好的笑容,泄气地叹息一声,坐在了椅子默默出神,一语不发。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开口问道,“不知皇上今日找我来有什么事?”
朱祁镇这才想起了还有这回事,不过他哪敢说想听他抚琴,只是支吾着道,“也没什么,朕只是觉得今天雪景挺好,想让你陪朕一同赏玩。。。”
又过了片刻,锦娘忽然抬头看着朱祁镇的眼睛道,“皇上,我今日犯了‘惊驾之罪’吧?”
朱祁镇哪敢跟她摆皇帝的架子,只要她不生气他就是连皇帝不做他也乐意了,连忙摆手道,“没有没有,朕本来今日。。。”
“皇上,我总觉得我不适合呆在宫里,我想出宫了,到民间去看看。”锦娘看着窗外的雪景,幽幽地说道。
朱祁镇一听可傻眼了,急的连眼泪都快流出来了,“快别说这话,你要走我也跟你一起走,反正你也知道这个皇帝我也当不了,还不如在民间当个逍遥快活的凡夫俗子,只要你陪在我身边,比当这个皇帝强多了。”
锦娘看他这个样子,心里也不好受,“皇上,我。。。”她本想趁现在把该说的话都一股脑地说出来,没想到朱祁镇一把截住她的话,他抓住她的手道,“锦娘,你别走,母后也绝对不会放我走的,我在宫里本来就很孤独,你就留下来陪我吧,以后你说什么我都听你的,你不想见我我也再不会勉强你了。。。”
唉,他还以为是她不想见他的缘故。。。
还有什么可说了,还能说什么了。
锦娘看着朱祁镇那双黑如点漆的哀弱眸子,突然发现,这双眼睛相似了另一个人,她看着看着不由得呆住了。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王振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位抱着一大摞奏折的小内侍。
“万岁爷,这是今日百官上的奏折,朝臣都急等着您御批呢。您看。。。”他说到这儿,故意为难地住了口,看着朱祈镇等着他的示下。
朱祈镇今日难得能和锦娘单独相处,并且言谈甚欢,哪舍得中途被打断,看到王振带着这多么的奏折来煞风景,本来就不高兴了,现在更是沉下脸训斥道,“王振,你当差都当老的了,怎么这会子倒没有一点眼力架,你没看到朕和锦姑娘正在说话吗,为这点子小事就来打扰朕,你说那朕还要你这个司礼监掌印太监有何用?还不快拿着它给朕滚出去。”
虽遭到一阵训斥,王振心里不但不惧反而出奇地一阵狂喜,知道今日的奏折也归他批了,刚想躬身弯腰称是,就见刚刚还默默不语坐在一旁的女官周锦娘突然站了起来,叫了一声,“皇上且慢。”
朱祈镇和太监王振都抬起头不解地望着她。
锦娘道了个万福道,“皇上,请恕奴婢先行告退了。”
朱祈镇急了,“聊得好好的,怎么这会子就要走?”
锦娘微皱着娥眉,冷冷道,“奴婢只是不想要以后背负起害得皇上不理国政的罪责,还请皇上恕罪。”说着微微弯了弯膝盖,抬脚就要从朱祈镇身边过去。后者一急,连忙伸臂拦住了,急道,“朕明白你的意思,朕看这些奏折还不行吗?”说完转过身命令道,“王振,快点把这些奏折都放到书案,朕这就看,就这些,还有没有?都拿过来。”说着,眼巴巴地看着锦娘,“那你再陪朕坐会儿?”
锦娘这才展颜露出笑容,叹了一口气道,“只要皇上以后都能励精图治,勤于国事,成就一代英主之名为后世万代所敬仰,多坐会子又何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