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欢肚里打得好算盘,未料到甘娘子却也不傻。只听甘娘子冷笑道:“你连爹的一百二十亩田都拐了一半去,家底何等的殷实,如何会失陷番邦,冻饿而死——却不是个牙疼咒?”
沈欢被她说得面皮略红,干笑道:“听说虎侄儿自从七岁那年一场奇遇之后,身子骨便有些孱弱?从桑洼村到义塾,牛车也有半天路程,怕是经不起颠簸吧?”说着向孟泰以目示意。
甘娘子知道沈欢故意在寻衅刁难,气愤说道:“我儿身体如何,不劳你挂心!”又转向孟泰说,“大官人仗义施财,助全村孩童个个有书可读,乃是大大的善举,将来必定公侯万代!求大官人不要听我那兄弟的胡言乱语,答允我儿去上冬学,感激不尽!”
孟泰拈着花白的胡子,沉吟难决。刚才甘娘子没来时,沈欢抢先一步来找他。说是只要阻挠甘虎入冬学,便有一百两银子。桑洼村是个鼻屎般大的小地方。他虽然号称此地首富,其实也不过三百多亩地。每年收入谷麦大约八百石,折七八百贯钱。政和年间,银贵钱贱,一百两银抵得二百贯钱。动动嘴皮就有四分之一的年收入,如何让孟泰不动心?
“沈兄弟也是一片好心,”他拈了一会儿胡须,犹犹豫豫地说,“虎侄儿身子骨有些弱,牛车又不挡风寒,若害个头疼脑热的,就怕甘娘子反来怪我……”
“生死有命,绝不敢怪大官人!”甘娘子斩钉截铁地说,“只求大官人让他去念书,好认得几个字。不要像他爹那般是个亮眼瞎子,生前活得憋屈不说,死了还受人算计!”
她这几句话含愤而发,字字针砭,把旁边的沈欢弄了老大一个不自在。孟泰也知道此事亏心,但着实舍不得一百两银子,是故依然沉吟不决。
甘娘子等了一阵,见孟泰始终不肯答应,一颗心不竟慢慢地沉下去,又见沈欢在一旁奸笑,更添悲愤。她血里烈性一发,窥得旁边侍立的小厮腰间挂着柄压衣刀,当即一把扯出来,自己将刀横在脖子上道:“孟大官人,你必定是收了我兄弟的好处,要合在一处谋我家官人那点田产!也罢,我如今便去你家门口,把一腔子血都洒在大门上,教来来去去的村坊邻居们见了,也道一声孟大官人的好!”
吃甘娘子这么一说,孟泰立时慌了。他自认是桑洼村第一的乡绅,最要脸面。若是真个被甘娘子死在他家大门口,这积年行善的功德岂不是尽付流水?只见他屁股上如扎了个针一般,腾地从太师椅上跳起来,一面唤小厮去关了侧门,一面赔着笑脸好声好气对甘娘子说:“切勿误会,切勿误会!老夫别无他意,只是担心我那虎侄儿身体而已。既然甘娘子一心要他上学,老夫岂有不成全的道理。此事包在老夫身上,甘娘子放心。”说着回头吩咐一个小厮说,“去,说与驾车的陈十一知道。就说是我的话,后日冬学的牛车上,安排甘家虎子的位置。”
甘娘子听了孟泰之言,扑通把刀子撇在一边,跪下来要给他磕头。孟泰连忙搀住,连声说:“甘娘子不必如此,大家都是街坊邻居,该当看顾,该当看顾。”他被甘娘子一腔舔犊真情所感,心想:一百两银子又如何?若真的逼死了这对节烈母子,不知道多少人要在背后戳我孟泰的脊梁骨。如此一想,他倒反而庆幸起来,暗想多亏没有听那沈欢的蛊惑,否则必然闹得个不可了局。
沈欢被撇在一边,脸色难看之极。他见孟泰对他少言无语的,情知事情已经败了,只好一拱手说了几句场面话,出门自去不提。
甘娘子见事情已了,感谢了几句也辞出孟家,回头往家里走。尚未走到,甘虎拄着一对拐棍先迎出来。甘娘子见他一拐一拐努力向前的样子,不觉眼中泪下。她上前一把抱住甘虎,颤声说:“我的儿,你后日便要去上学了。可要好生用功,千万别让人看轻了你!”
甘虎抱着妈妈,很乖地说:“娘亲,虎子用功。”
冬学不在桑洼村,在比邻的桑坡村,中间要走一截山路。桑洼村人丁不多,上学的少年不过七八个,拢共都由孟泰家出一辆牛车拉去。今岁的冬学定在十月初五开始。桑洼村的学生初四便要出发。到了那边,住房伙食种种,都是各村统筹的钱财从中支应。如此住上三四个月,大约要到年初开春才算结束。中间逢十有一天归家,称为归宿,过年则休学十天,此外一律无假。
上学第一天,甘娘子早早给甘虎套上夹衣,穿了绵鞋,送到村头。夹衣和绵鞋都是她一针针缝出来的,严密厚实。远远地看见牛车过来了,她蹲下来,最后摸摸儿子的头,温言道:“去了乡学,要好生听老师教诲,不与同学争竞。凡事忍让为先,可记得了?”
甘虎也摸摸妈妈的头发,很懂事地说:“虎子听话。”
牛车过来了,执鞭赶车的是个独眼大汉。甘娘子认得他是孟泰庄上的佃客。
这佃客自称姓陈,排行第十一,于是村里都把他叫做陈十一,原名倒不甚清楚。这人数月前忽然来到桑洼村。初时无依无靠,在村外搭个草棚栖身,全指着打些零工换饭吃。后来有一天,野盗十几人忽然夜袭孟泰庄上。眼看要打破大门时,这陈十一挺身而出,挺一把破柴刀手杀数人。其余野盗十分恐惧,乱哄哄趁夜色仓皇遁走。孟泰感谢他救命之恩,便收在庄上做了个佃客。说是佃客,他除了出入赶车,就是传授孟家小厮们一些拳棒,实际等于护卫教习了。
陈十一旁边还坐着一个总角小女孩,望之约莫七八岁。这女孩甘娘子也认得,随着陈十一姓陈,名唤依兰。陈十一初来桑洼村时,就带着她在身边。有旁人问起,便说是他女儿。但甘娘子总觉得,那小女孩光洁灵动,顾盼生姿,浑不似陈十一这等粗豪大汉生得出来的。但她是个谨慎的人,旁人家的事从不爱多嘴,也就是心底暗自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