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车在甘虎面前停下。甘娘子站起来,拍拍甘虎的背,意思让他上车。甘虎看看赶车的独眼大汉,又看看自家娘亲,却站在雪地里不动。甘娘子心里觉得奇怪,便问:“虎子,怎的了,还不赶快上车?”
甘虎看着甘娘子,很认真地说:“娘亲,你不是说生人的车坐不得吗?我不认得这个赶车的大叔,不能坐他的车。”
甘娘子哭笑不得,脑门上轻轻给了儿子一掌,说道:“这是你陈十一叔,样子虽然……威武了些,却是村里古道热肠的第一个好人。坐他的车,你怕甚么?”
甘虎看看独眼大汉陈十一,认真地说:“我娘说你是好人,我不怕你了。”
陈十一笑了笑,向车上一歪头,说:“时辰不早了,上车罢!”
于是甘虎便上了车。陈十一甩个响鞭,那老牛开步便走。甘娘子守在道边,望着牛车迤逦而去,不住地挥手。甘虎立在车上,也朝甘娘子挥手,直到那道边的身影已经化作一粒小黑点,再也看不清楚方罢。
这牛车是个大敞篷的格局。车箱长约一丈二三,宽五尺许,左右和后面都有尺多高的扶栏。扶栏上绑了些棍子,上面支着个竹篷。挡雪勉强可以,挡风便不能了。坐在牛车里的人,御寒都得靠自己。这一节便分出贫富贵贱来。那家里有钱的,穿着厚毛皮袄,烤着手炉,尚有心情摇头晃脑地赏雪;家里无钱的,被寒风吹得上牙磕下牙,只好挤在一起取暖。
甘虎倒不怕冷。刀子一般的风雪刮在他脸上,浑若没感觉的一般。他挥手直挥到娘亲已看不见了,才低头寻觅位置,要坐下来。右手边尚有半尺空地,他正要去坐,忽然旁边有人冷冷地说了句:“这里有人了,不是你的坐处。”
甘虎抬头一看,眼前是个团团大脸的少年。身着翻毛羊皮袄,舒舒服服地坐在车尾最挡风的地方。
这少年乃是孟泰最小的儿子孟喜。虽然今年也才八岁,却生得体格高大,健壮有力。他听家里小厮们说,前日里这甘虎的娘为了上学的事,上门吵扰不说,还持刀威逼他父亲,心里就有点恼。照他的想法,这私塾是我家将银子铜钱来开的,让你去听是人情,不让你听是本分。持刀上门,岂不是泼皮一般的行径么?故此,他今天打定了主意要让这甘虎吃个瘪,大大地落一番甘家的面皮。
甘虎谨记着娘亲的叮嘱,不与他人争竞。既然孟喜不许他在那里坐,他就别觅地方。四处看了看,左手边也有一线空地。他正要去坐,孟喜一努嘴,一个少年伸条腿往上一搁,摇头说:“这里也有人。”
这就是明摆着打人脸了。是可忍孰不可忍,文雅点的就得开骂,更鲁莽些的,捋起袖子直接上去打人。孟喜自恃学过几手拳脚,又在自家车上,身边颇有几个相熟的玩伴,打定了主意只等甘虎发作,便好好教训他一番。没想到甘虎却并不动怒。他牢牢记住甘娘子的话,忍让为先。见孟喜不许他坐,他就不坐。只举手扶着支竹篷的棍子,晃晃悠悠地站在车首,好似个车帘子一般。
有道是、路见不平一声吼。甘虎虽然一句抱怨的话也没有,旁边却恼了一人。正是那赶车人独眼陈十一的小女儿依兰。她原本在陈十一身边坐着,这时却掉过头来,对一车少年冷笑道:“好一群仗势欺人的货色!都是赶车去上学的人,凭什么你们坐得,他坐不得?”
孟喜一看也恼了。他心想难道真是翻天了,一个佃客的女儿,也敢与我顶嘴!当时就恶声恶气地道:“关你屁事!我家每月不曾短过你爹一分钱粮,你倒来帮着外人说话。趁早与我闭嘴!”
依兰一听,一拍车辕就跳起来。她年少力弱,又是个女孩,车里这帮少年根本不拿她当回事,见她发怒,都坐在原地呵呵大笑。依兰见这帮登徒子笑得下作,小脸气得通红,把左手在车板上一拍,轻飘飘地掠到车尾,挥手就给了孟喜老大一个耳括子!这一巴掌真是又响亮又热辣,打得孟喜笑声噎在脖子里,半天作不得声。过了须臾,孟喜肥滚滚的圆脸上浮起一个通红的巴掌印,五指根根清晰,小巧可爱。
满车少年都被这一耳括子打楞了。平时在桑洼村里,也从不见依兰跟人动过手,谁知她竟有这么好的功夫?孟喜自知不敌,只好捂着脸,一双眼恨恨地在甘虎和依兰身上来回地瞪。依兰白他一眼,扯一扯甘虎说:“甘虎哥哥,不要理他们,来我这里坐。”说着自己往外面挪了些儿,让甘虎在驾车的位置上坐了。
从头至尾,陈十一就像聋了一般,只管扬着鞭子赶车。直到依兰拖着甘虎在他身边坐下了,他才侧头看看甘虎,咧嘴一笑:“小哥,我看你骨节匀称,身材修削,倒似一个练武的胚子,怎么会动作如此僵涩?”
甘虎想了想,回答道:“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是身上乏力的很。”
陈十一把鞭子换到左手,腾出右手来抓住甘虎脉门,按了一会。他脸上原本没什么,越按甘虎的脉搏,神情便越是古怪。牛车直走了一里路有余,他才放开甘虎的手,长吐一口气道:“小哥,你脉息之奇,俺闻所未闻。若不是好端端地坐在俺旁边,几乎以为你就要断气哩——你可是有什么奇遇?”
甘虎又想了想,认真地说:“我娘说过,我害病前后的事,一概不许对外人说。”
其实桑洼村人大多都知道,那天甘铁匠把甘虎抱回来时,猎户孟威家小儿子孟明失踪,遍寻不着,却捡到把怪剑。那把剑不但害死了孟威一家,还饶上了甘铁匠一条命。甘虎原本是健壮活泼的一个小孩,自从那以后,整个人就萎顿了,一天难得出家门一步。
但村人都是口口相传,真个那天亲在现场的人,全都死干净了。具体是怎么一回事,谁也无法说得清楚。甘娘子不高兴别人说她儿子惹了鬼什么的,只说是害病,大家也渐渐都认可了。
陈十一哈哈一笑,道:“好谨慎的甘家娘子。也罢,既然不可说,俺不问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