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登基不满一月,先是三州灾荒,民不聊生;如今太后又弃朕而去,真是子欲养而亲不在啊!上天如此薄待朕,难道是因为朕不配坐在这个位置?”
朝堂上,元怀烨对着丹陛之下两班素服裹身的文武痛心疾首。
元怀烨的表演令不少朝官暗自冷笑。然而嗅觉灵敏的,却早已揣摩出圣意几何。当时就有钦天官出列奏道:“皇上德隆望重,视民如伤,切勿妄自菲薄。至于三州灾患,太后殡天,此乃上天示警;臣夜观星斗,天垂凶象,‘杀星’入庙,臣斗胆进言,恐将有奸逆之徒祸乱朝纲。”
听完这一席话,元怀烨仿佛惊骇异常,斥骂完那祸国殃民的灾星后,又问众卿有何补救方法?
朝臣大骇,终于明白元怀烨不过是借机诛除异已而已。什么‘杀星’入庙,上天示警,真是笑话!谁是奸佞,其实,还不是他元怀烨说了算!
谁会是下一个被罗织罪名送进诏狱的人?
一时之间,众朝臣都慌张四顾,心里忐忑不安,不知道倒霉事会不会落到自己头上。只有廷尉大人刘辰士似乎早已拿定主意,出列奏道:“臣愿为陛下分忧,誓要揪出那有损社稷的奸逆恶徒,以正法典!”
见目的已达到,元怀烨满意地退朝而去。在那一片鱼贯而出的卿公王臣里,刚晋封为穆城王的元怀景,岿然不动立在大殿上,冷冷地盯住丹陛上的龙椅,半晌才提步离去。
他的王府才刚选址动工,因而暂时还是住在元府旧院里。
回到‘折翠院’,婢女上前回禀说高月被宫里的人接去了。
元怀景握紧拳头,沉吟良久,突然甩袖转身,径到后院解下快马,翻身而上,出了府邸。
当郑太尉看到一身丧服的元怀景出现在眼前时,并没有露出意外之色。
“你上次说的事,有多少把握?”
“老夫若是没有把握,岂敢找王爷臂助?”看了一眼元怀景冷冷的神情,知道他还在犹豫,便道:“有舍才有得,至于是福是祸,就看王爷舍不舍得。”
元怀景皱眉不语,郑太尉便替他决断道:“事不宜迟,不若就今日,由老夫随王爷一同入宫请旨罢。”
皇宫内。
高月先由内官领往吴太后梓宫所在的皇堂行了奉辞礼后,这才前往奉先殿。
入了正殿,迎面便是一排排高高在上的神主牌位,供奉的香案旁,一个披麻戴孝的女子正从蒲团上缓缓起身,旁边的执事官见状忙道:“恭送长公主——”
高月定睛一看,果然是元萧忆,上前行了礼后,两人默默对望良久,彼此心内千言万语,一时竟都无从说起。
这大半年来,高月每隔一月便到宫里和元萧忆叙叙话,眼看着元萧忆历经种种变故,先是父兄亡故,今是生母殡天,从前朝皇后变成新朝的常宁公主;曾经娇憨活泼、快言快语、笑靥如花的少女,如今已微露沧桑的疲态,让人看了既心酸,又心疼。
两人喁喁地说了会话后,听到高月突然问及少帝的近况,元萧忆的语气陡然变得生硬起来,一脸不悦,“驸马爷好得很!不必挂心。”
少帝杨靖禅位后,赐封为秦山王,食邑万户。
杨靖从皇帝变成王爷,又从王爷变成附马。
唯一不变的,便是一如既往的囹圄般的生涯——从前被软禁在皇宫里,现在是被软禁在驸马府。
想到这,高月微叹了口气,她心疼元萧忆,但也同情少帝。知道元萧忆心中对杨靖的怨恨尚未平复,不好再显得过于关切他,只好转移了话题。
元萧忆也意识到自己不该对高月发作,因为难得见上一面,顿时有些懊恼。突然又想起高月不该出现在这里,便问道:
“你怎么会在这里?六哥呢?”
“我出来时,王爷早朝还没回府。宫里来的意旨,说城内四品以上的官员家中女眷都要前往奉先殿誊写经书,为太后和社稷祈福积德,我这是应诏而来的。”
元萧忆一脸疑惑,“有这样的事?可这奉先殿并不见有其他朝官女眷在呀。”
高月的心突的一跳,想到了元怀烨。元萧忆见这情形,也猜到了七八分,神色复杂地看了看高月,若有所思地一笑,“其实挺羡慕你的。”
至少,有人在乎高月,愿意在她身上花心思……
看着元萧忆略显凄迷的脸,高月知道她心中某个地方在疼痛,一时感觉这会子说什么都不太合适,只好拜别了元萧忆,随内官往内殿去了。
既来之,则安之。
高月端坐案前,有条不紊地翻开《楞严经》,铺展宣纸,两边用压尺压着,提笔蘸墨:
“如是我闻,一时,佛在室罗筏城,祇桓精舍。与大比丘众,千二百五十人俱。皆是无漏大阿罗汉。佛子住持,善超诸有,能于国土,成就威仪。从佛转轮,妙堪遗嘱;严净毗尼,弘范三界,应身无量,度脱众生,拔济未来,越诸尘累……”
清澈如水,静女其姝。
执笔的青葱玉指,灵巧地往蕉叶白端砚和笔洗间一蘸一点,最后落在白纸上,细细挥洒。
直到,一双乌皮履出现在书案前。
高月视线上移,对方白色的素服入目,腰间束着乌犀带,头戴乌纱帽。
这样的装束显得既庄重又清隽。
元怀烨。
她神色平静得象在看一个擦肩而过的陌生人,轻淡的眼色透着一丝漠然。
那样毫无情感的眼神,让元怀烨的心突然有些酸疼,却朝她温煦地笑道:“朕来好一会了。”
高月将笔搁在笔格上,转出案桌,元怀烨一瞬不瞬地看着她依礼跪拜。
待她拜罢起身,元怀烨也不说话,目光却如被暮春三月薰暖了般,温柔地凝在她的身上,脸上。
仿佛是一个圣洁遥远的存在。那张清丽绝伦的脸,在多少次午夜梦回时,温暖过他的半世苍凉,就好象……自己的过去,从未被阴翳染指。
“伏乞皇上明示,臣女是应该继续誊写经书,还是应该继续与皇上这样相对无言?”和这样的人静默一室,高月有点不耐了。
元怀烨回过神来,虽然现在已是九五之尊,但年少时沉淀下来的自卑和敏感却依然挥之不去,被高月这么一问,立时紧张起来,担心她厌恶自己;看到她那不温不火的表情后,又略为放下了一颗悬着的心。
“朕来看看你写得怎么样。”元怀烨找了个不高明的借口。长期养成的谨慎习惯,使得他下意识地不愿轻易坦露自己。
高月到书案上拿起誊写好的经书,捧到元怀烨面前;元怀烨看了她一眼,接过那纸张,边浏览边琢磨着如何拉近彼此的距离。
他不喜欢她的敬而远之。打定主意,便将纸张轻轻对折,放置案上,回过身来注视着她,道:“高月,你,你想要什么?”
话一出口,元怀烨就后悔了,发现自己的表达近乎蠢笨。他本意是想与她分享现在的成就和尊贵,想告诉她,他能给予她很多很多。只要,她愿意。
高月柳眉微皱,对这种发问感到既讶异又无语,换作一般人,她早戏谑一番了。但眼前,不是一般人,他是元怀烨。对这种人,她不敢嘲笑,也没有兴致调侃他。
“臣女只想家人平安,身边的人平安,平静地生活。”对那种没头没脑的问题,只好回敬以莫名其妙的答案了。
“你知道吗?朕一直都想报答你。”
听到这样柔软的话,又看到元怀烨诚挚的神情,一瞬间,高月似乎看到了他脸上闪过了良善的光,突然就对他卸下了一些排斥的情绪。
但,这是幻觉,对吗?高月在心里自问自答,即便不是幻觉,那他的良善,应该也是转瞬即逝的吧。
“蒙皇上抬爱,臣女曾经班门弄斧的事,何须惦记。‘报答’二字,是万不敢当的。”
元怀烨越来越不喜欢她刻意地保持距离,这让他找不到通往她心里的路。
“朕一直想见你,但找不到理由,”元怀烨终于急了,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催促着他冲破彼此的阻隔,他继续说道:“所以朕才宣诏你进宫,因为朕想见你。”
“高月,我想见你。”
高月懵住了,她不是不知道他的心思,而是据以往的观察判断,她断定敏感内敛的元怀烨是不会轻易将事情挑明的。
登基前的元怀烨是从不会轻易将自己置于任何可能尴尬的脆弱境地。
但现在不一样了。
他有了可以不顾一切,甚至不顾尴尬的资本。
高月思索半晌,才理清头绪,明白了这一点。现在只有她尴尬的份了,而且,远不止是尴尬的问题——她突然预感到他会毁了自己。
“原来这样……”心一横,高月只好装出坦坦荡荡的表情,无心无肺地戏谑道:“那皇上想见就直说嘛,叫我抄经书抄到身乏手软的。哎!我打小就不喜欢文房四宝。满周岁时,我爹让我和姐姐抓周,我姐姐抓的是笔,所以她后来善于舞文弄墨,并精于书画。你猜我抓的是什么?”
说着,偷瞥了一眼神情闷闷的元怀烨,继续道:“是那盛物的盘子!”
“唉,我爹为此还苦想了好多年也没想出我到底是个怎么样的女儿……”
元怀烨讷讷的陪笑了下,正寻思着如何再把话题绕回去时,一名宦官进了内殿禀奏道:“皇上,穆城王和郑太尉在殿外求见。”
怎么跑到奉先殿来?元怀烨满腹狐疑地看了看高月,朝内官道:“宣入正殿。”
元怀景和郑路见皇帝出来,照例行了国礼后,元怀景便道:“臣弟请求兄皇成全一事。”
“何事?”元怀烨有些气闷地扫了他一眼。
“请兄皇赐婚。”
元怀烨瞪大双眼,有点气急道:“胡闹!孝服未除就急着穿上吉服!且不说父亲孝期未满,母后这才刚殡天几日,朝官尚且需要服孝,三月不得婚嫁;你既为人子,何以敢冒如此大不韪?”
“臣弟正是想行孝才请婚。所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如今我们六兄弟,除了四哥豫昭王与侍妾育有一女外,再无正室出得一儿半女,此乃双亲一直以来的心头之痛。料想母后仙逝后,仍对此事耿耿于怀,一连几日托梦于我,劝臣弟早日完婚。臣弟也是想了却母后一桩遗愿,好让她老人家在天之灵,得以瞑目。请兄皇成全。”
“什么托梦?一派胡言!”元怀烨眼里寒光乍现,知道在内殿的高月肯定已声声入耳,只好压下怒气,又道:“孝义不可废,朕为此也当三年不能立后,你身为王爷,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难道不应该做臣民表率?”
元怀景却依然沉着脸,面色不善,口气冷硬道:“请兄皇成全!”
“你——”元怀烨扬手指住他的脸,气得咬紧牙关,终是没说出什么狠话,只好朝一旁垂手而立的郑路冷声问道:“郑太尉有何事?”
郑路上前一步,拱手道:“臣有个不情之请。”
元怀烨冷哼一声,“什么不情之请?有话就直说罢。”
“臣斗胆请皇上为小女赐婚。”
“赐婚?”元怀烨打了个激灵,双眼来回地审度那两个一同出现,又提同样问题的人,心中一动,意识到了什么,却只继续斥道:“你身为朝廷重臣,竟然也如此藐视礼法么!”
“皇上恕罪。臣是有苦难言,迫不得已而为之……”郑路惶恐地颤声道。
“哦?倒是说说!”
“臣门庭不幸,没能教养出恪守礼节的女儿……家中幼女,已与他人珠胎暗结!臣自知丧期未满,但小女腹中孽种渐大,三月之后再行婚嫁的话,届时过门未满半载,就诞下孽子,外人该当如何笑话?想我郑家世代书香,清静门庭,恐就此毁于一旦,故老臣斗胆求皇上成全!”
元怀烨冷笑问道:“与你女儿私通的人是谁?”
“是臣弟。”元怀景面无血色,木然道:“请兄皇成全!”
元怀烨愣了一下,略沉吟后,神色平静地缓缓言道:“据朕所知,你不是与高离之女高月两情相悦吗?如何却又与郑家女儿珠胎暗结?”
元怀景的目光一时竟有些涣散,顿了顿,才道:“臣弟,现在只钟情于郑家小姐。”
一丝蔑笑掠过元怀烨的脸庞,“哦?那你准备如何处置高月?她为正室?还是郑家小姐?”
他眯眼看着自己的弟弟,只见元怀景如傀儡般毫无生气地默然而立,半晌才一字一句地开口道:“臣弟愿娶郑小姐。”
元怀烨勾唇一笑,道:“既是这样,朕只好准了。婚期你们定吧,只是莫要铺张,一切从简!”
元怀景僵直着身子毫无反应,还是郑路以肘轻撞了下他,他才想起要谢恩,拱起双手,话未出口,一把熟悉的声音却已传来:
“为什么——”只见高月近乎跌撞地从内殿急转出来,哆嗦着唇,“到底为什么?”
看到高月惨白的脸和悲痛的神情,元怀景呼吸顿重,仿佛魂魄在这一刻归了本位,所有的知觉原来都还在,他下意识地朝高月上前一步,却被郑路抬手拦住,沉声道:“王爷,既然皇恩浩荡准了良缘,不若及早择个吉日将事情办了罢!”
元怀景侧眸瞪了郑路一眼,又望向高月,只见她已泪痕满面……
但他已不能伸手拭去她的泪水。
仿佛隔了好远。
他想起了去年在谯楼与百官目送高月出使时的情景。
她在人群里,她在马背上,朝一个方向呆呆地看了好久。别人不知道,但他是知道的,知道她固执地注视着的人,是他。
现在,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刻。他感到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因为那一刻不仅回来了,而且再也走不出去了。他们只能再一次远远地、无能为力地望着彼此。可这一次,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已不是千山万水,而是至亲的鲜血。
他知道自己永远不能踩踏着至亲的鲜血,走到高月身边。
元怀景突然笑了起来,先是轻笑,后是放声大笑,“因为我和她注定此生是夫妻。”
说完,又大笑了起来,边笑边转过颤抖的身体,踉跄着往殿外走去——
郑路见状,忙向元怀烨谢了恩跪拜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