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隔着几丈远,就这么静静地对望着,似在酝酿着接近对方的勇气。
半刻后,元怀景终于提步走了进去。
“怎么还不睡?”
高月看着他微醺的脸,知道他又喝酒了,但那双微泛清光的眼眸却显得极为平静,仿佛他心中没有一丝涟漪。
“我在等你。”她却已经憋不住了,很没有骨气地道出这么一句固执又略带幽怨和委屈的话来。
元怀景的神情微微一动,有些不忍,想说点什么,却被高月抢先道:“这几天,你一直都在‘折翠院’,对吗?”
不然这些酒坛子怎么解释呢?
元怀景被问得有些措手不及,下意识地错开她探询的目光,略顿了下,道:“我……出去过。”
这种似是而非的答案……显然,他没有勇气承认自己在逃避她。
想起几天前,两人还仿佛呼吸相通,命运相连……高月没有料到彼此之间那种相依相偎、相互信任的感觉是如此脆弱。自从元怀景去见了郑太尉之后,就象变了个人般,一下子与她生出这样的隔阂。
她想回到从前,想拨开那样的阻隔,想清除那样的障碍……她看着他的眼睛,道:“郑太尉那天与你说了什么?”
元怀景脸色略变,绕过高月,踱到案桌旁边,背对着她,“只是小酌闲聊。”
明白他在避而不答,她却不死心地另辟蹊径,企图以自己的毫无保留来触动他的心,“元怀烨——是当初劫绑我的人。”
仿佛在一层一层地揭开她不想知道却不得不面对的答案,她希望他也能明白,如果不得不面对,那就去面对,和她一起面对。
而不是,给她背影。
那个背影此时好象凝固住了,她仿佛听到了他沉重的呼吸,好象过了半世之久,他才开口,“我已经……知道了。”
元怀景缓缓地转过身,一张憔悴却俊朗如昔的脸撞入了她的眼睛,心中绷紧又沉重的东西仿佛一下子被掏空了,高月莫名地流下了泪水。
将她揽入怀里,元怀景的下颔轻轻蹭着她的发丝,边抚着她的背部,眼眸却看着黑洞洞的门外,目光渐渐幽远,“父亲的死,他做过什么,我全都知道了。”
“他要登基了。”元怀景又道。
高月埋首在他怀里,异常沉静。元怀景低头看向怀中的女子,突然有些苦涩地一笑,知道这个聪慧的女子早已看穿真相。
满室氤氲的酒香让人沉沦,两人静静地相拥,留恋着彼此的体温,都不再说话了,似在等待,等待着可以预见的将来……
有些等不及的,早已率臣僚向少帝施压。
禅位诏书一下,不管在朝堂之内,还是闾阎百姓之间,虽有异议之人,却没有掀起千层巨浪。
显而易见,朝臣和百姓都已经默许了元怀烨篡位登极。这一方面归功于元怀烨软硬兼施的笼络手段,但更大的原因,却是因为元化阳的前期蓄备之功——元化阳把持晋国大权已久,臣民早已通过他的所作所为,看到了元氏一族迟早会化家为国,也知道元怀烨是倾父辈之力,才使夺位成为水到渠成之事。
然而元怀烨却拒绝了禅让之位。
大殿上,一贺姓官员对此大加嘲讽讥贬,怒骂元怀烨惺惺作态,本着乱臣贼子之心欲盖弥彰,想效仿尧舜禹三推三让之故事而博得美名。
元怀烨当场铁青了脸,愤恨不已。
贺姓官员最终被史官记上了一笔,得了个忠直的好名声,但下场却很是惨淡。所谓忠臣不事二君,也就只有一死,才能全得忠直之名。否则活长久一点,合族老少俱在,谁能保证自己最终事齐事楚,心志不改?
元怀烨虽然没有即刻称帝,却进封“平王”,赐“九锡”,食九郡,邑二十万户。
加“九锡”殊礼,一颁布九锡文以述受礼者的功迹与勋劳,大家都心知肚明,元怀烨距离皇帝的宝座,只差半步了。
自王莽加九锡篡汉以来,“九锡”之制,几乎成了权臣易代鼎革的篡位先声。为了让这场皇权禅代看起来更符合纲常法理,所有的人都看得出,元怀烨已做足了门面功夫。
让不少人感到诧异的是,竟是太尉郑路主动率百僚劝进。
由此,满朝文武,再无异议。
四月初,立宗庙,受玉玺,登极大典于南郊举行。
在銮仪卫的簇拥下,元怀烨升坛服衮,祭告天地、社稷。
鸣赞官长声赞喝“宣表——”,韶乐顿息,坛下的百官纷纷跪了一地,密密丛丛的排满偌大的广场,静听宣表官宣读的禅位表文。
“……相国平王,天诞圣德,英华独秀,匡扶社稷,万姓归仰。
朕虽庸昧,未达变通,亦知皇天之命不可违,故踵尧典,禅位于平王。”
山呼万岁的声音震天动地,高坛上的人略一闭目,曾经走过的路一一浮现在眼前。昔日相府里最受冷遇、含羞忍耻的少年已经成为坐拥一国的君主!元怀烨缓缓张开双眼,透过冠冕上轻轻敲打的十二旒垂珠,俯看着匍匐于地的芸芸臣民,唇际勾起一抹阴冷的笑——嘲笑一直轻视自己的父亲经营了一辈子的硕果,最终还是成为他元怀烨的囊中之物!
礼毕,元怀烨对一班功臣心腹、宗室血亲加官晋爵,封王封公,不在话下。
登基之后,为表新帝恩泽,与万民同乐,朝廷大施轻徭薄赋、兴利除害之策;宫中亦连日宴饮雅集,大飨百官。
这一日,宴饮将阑,太后吴氏称久坐体乏,在群臣的跪送之下,吴太后被众女官及内命妇搀上了凤舆,簇簇拥拥的往长信宫而去。
寝殿外,吴氏下了舆车,正欲抬步入殿,突然“嗡——”的一声,号角长鸣铺天盖地颠扑而来,众人惊而回望,长号忽住,只见殿外亮起一盏盏白色的灯笼火烛,中间搭起一座小戏台,上面立着几个生旦净末丑,竟自顾自地幽幽唱了起来。
被这么一唬一吓,吴氏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半晌回过神来,不禁大怒,“混帐!真是混帐!谁这样作弄哀家!来人,把台上那两个作死鬼拉下来杖责二十!再问问是谁给的胆子!”
“母后息怒!”一身赭黄衫袍的元怀烨从殿廊下背着双手,徐步走来,慌得众女官命妇急忙跪地,三呼万岁。
“给母后请安!”
元怀烨眯眼打量着吴氏脸上不断交替的神色,哂笑,“母后不是一直以来都很爱看‘弄假官戏’么?”
吴氏这才往台上一瞧,只见台中一女子委委屈屈,边啼边唱。旁边几个优伶却乐得上蹿下跳,接二连三地对那女子百般戏弄取笑,极尽侮辱之辞。
果然是‘弄假官戏’呵!吴氏顿时想起了元怀烨的生母陈氏。陈氏生前经常被自己命唱‘弄假官戏’,在台上屈辱淌泪,彼时,家中女眷和孩童却欢呼雀跃,笑得前合后仰……
“还是说,朕的生母唱的‘弄假官戏’更合母后的意?”元怀烨眸中泪光略闪,转瞬却变得锋锐割人,咬着牙道:“朕的生母,唱得确实很好,朕当年笑得最为响亮,母后可记得?”
元怀烨越说往事,吴氏脸色越显仓惶。她没有想到当年那个年仅六七岁的小孩子竟如此善于伪装,外表不露一点声色,心中却早已将所有的仇恨都一一记下。
“当年是哀家不够容人之量……但你有今日之尊,谅是陈莲与你父亲在天庇佑,何不将以前恩怨搁下?……如今开国之初,杨枫未除,西地未收,百废待举,合该选贤任能,辟门访落,以兼济天下造福万民为要……臣民也亟需一个胸怀天下励精图治的开国明君。”面对那张充满仇恨的面孔,吴氏心中七上八下,口里絮絮叨叨的说着,竟只觉得辞不达意,说出的道理连自己都感觉有点可笑。
其实,自元怀烨把持大政以来,她情知势态已变,早已收敛不少。若不是方才被突然出现的震响和戏子惹怒,当真贵为一国之母以来,从未显出过半点跋扈之态。只期望通过恪守本份地言规行矩,能够图个暂时的相安无事,再做将来的远景谋画。
“胸怀?”元怀烨突然仰天大笑,“好一个胸怀!当年你这恶妇不跟我母亲讲胸怀,如今倒来提醒朕要对你‘胸怀’大度?嗯?母后啊母后,任你这般巧舌如簧又待如何?”
元怀烨放纵地大笑,失态得无所顾忌,酣畅淋漓,仿佛是自他出生以来,第一次如此自由地呼吸。
吴氏既窘迫又惶恐,却朝元怀烨的近侍吩咐道:“皇帝喝多了,还不快摆驾送回寝宫!”
元怀烨这才收了笑,“那朕就不打扰母后看戏了!”言罢眼角一瞥,近臣会意朝后挥了挥手,但见夜色中走来几个抬着八宝凤座的人,将那凤座稳稳当当地安放在戏台前面,俨然观戏的大好角度。
“还望母后不要辜负了儿臣一片心意,就请入座欣赏罢!好好地看,看个仔细,说不准以后就看不着了。”
扔下惊恐不安的吴氏转身就走,边走边对近侍冷声交代:“明日一早传令下去,太后失足堕井崩殂,军民百官均按制服丧哭灵祭祀,罢朝三日,朕要为太后成服守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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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弄假官戏,即“参军戏”,又称“弄参军”。其中一种说法是,该戏目源于东汉和帝,其时馆陶令石耽因贪污,被责令穿上白夹衫,让优伶从旁戏弄取笑之。此后则作为一种以嘲讽为主,使人屈辱的滑稽表演而流传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