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鬟送上解酒汤,酩酊中的元怀景却大手一甩,只听得“咣当”一声,泼洒在地,那银器汤碗还骨碌碌地滚动了几下,泠泠作响,清越刺耳,挑衅般撩拨着那些绷紧的心弦。
“什么劳什子!我要的是酒!”元怀景暴跳起来,扬手驱赶,怒喝:“一群没用的东西!给我滚!滚!”大袖甩动的一起一落间,月白色锦绣钩边袍衫的领口已微微散开,露出一线精壮的胸膛,随着他的震怒,一股张狂横戾的韵致漾了开来。
‘折翠院’里的丫头们何曾见过元怀景这般粗暴狂躁?一个个早已吓得畏缩却步,见高月适时出现,如见佛光,纷纷朝她投去求助的眼神。
刚在元怀烨那里受了刺激,又见元怀景如此反常,高月顿感如坠迷雾,恍在梦中。
今天到底是怎么了?
众人看到高月呆若木鸡、滞讷无言,只当她也是被吓怔了,即刻明白已指望不上她,各自苦恼地对望。两个比较得力的大丫鬟只好以身作则,硬着头皮上前侍候这突然性情大变的主子,小心翼翼地试探着能不能劝其就寝。
正烦躁迷乱间,元怀景感觉到一双手慢慢地攀扶上自己的手臂,如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甩动着曲线,一寸一寸地滑入心中那团绞拧的荆棘,在那丛乱麻里肆意翻腾。元怀景感到难以忍受,大手一伸,猛地将那恼人的东西连推带掼,一把掼了出去!
只听得一声娇柔急促的尖叫,所有的人都惊恐万状地看着这一幕。
那摔倒在地的丫鬟含着泪颤着唇,委屈得梨花带雨。
谁承望这平日里看起来温润谦谦、待人亲厚的公子,一旦狂躁起来,却比谁都更不懂得怜恤下人。
高月快步上前,扶起那抽噎不已的丫头,双眸却不离元怀景,只见他酡红的脸庞上仍是怒不可遏,微睁着迷蒙的醉眼,露出一点星光。
“你这是怎么了?”高月惊疑不已。
元怀景认出了那声音,抬眼搜寻,却见那张熟悉的面容如在当下,却忽远忽近,亦真亦幻。一时恍在眼前,仿佛伸手可掬;一时又如镜花水月,遥不可及。元怀景扯动嘴角,笑得有些支离破碎,踉跄着上前,欲将那女子勾揽进怀,不料昏头醉脑,沉重的身躯直接贴撞上去,将高月撞得一个趔趄,接着她便重重地摔倒在地。
俯看着那双亮亮的眼眸,蓦然之间,仿佛有什么凉沁沁的东西泼淋下来,元怀景立时醒了两分,又见房内众丫鬟七手八脚地将高月扶起,这才明白自己做了什么,慌的上前一步,排开众人,将她上上下下打量几遍,急问伤着没有。
高月千头万绪,也顾不上委屈,明白现在不是将那郁郁沉沉的心事一吐为快的好时机,看着一脸内疚的元怀景,知道他半醉半醒却仍如此在意自己,心中的郁结一下子舒展不少,嗔怪道:“你太过份了哎!”
“对不起……对不起……”元怀景一只手从她的脸颊滑落到她的肩膀上,手一勾,将她带入怀里,吻着她的发丝不停地道歉。
“还有绿芙呢……你刚才推了她一把,摔得她可疼呢。”高月在他怀里喃喃计较。
“都对不起……都对不起……可好……”
众丫头见元怀景的情绪渐转正常,心下已是安定不少;又见他在高月面前温驯如羊,语无伦次,且两人旁若无人般亲切稠密,早忘了方才的那场暴戾,各各掩嘴偷笑起来。
“那你以后不许喝这么多了!”高月沉溺在他的柔情中,得寸进尺地提完要求还半带威胁道:“不然我不理你了哦!”
“你说什么?”元怀景全身僵硬了一下,猛地将高月退开半步,握住她的肩膀,目含焦急之色,“你……竟敢不理我?”
看到他一副郑重认真的样子,似已毫无分辨真假的能力——这是因为喝醉了,还是因为太在乎?高月朝他恬逸一笑,心头暖暖的,满满的,自是明白的。
可是元怀景却没有看到,或是没有领会到这笑意里隐藏的满足与深情,倒象触了他的禁忌般,惹得他一阵焦灼烦躁,“我不准!谁都别想分开我们!”紧紧地箍着高月的肩膀,说出让众人更加惊诧的话来,“高月,我们成亲吧!现在就去找母亲成全!”
不待高月反应过来,手已被元怀景不由分说地拉起,拽开步,往外就走。
“等等——”想起吴氏脸上的郁冷之色,高月心生怯意,急扯住元怀景,道:“你,你醉成这样了呀?”
“我没醉!我要和你成亲!我等不及了!”
等不及?高月愣了一下,好不尴尬地瞟了一眼目瞪口呆的众人,又看定元怀景。他的脸色依旧潮红,不知是酒气上涌还是焦急气躁的缘故,那张俊逸的脸上已渗出一层细汗,紧蹙的眉头下一双星目灼灼,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燃烧,燃烧得义无反顾……高月觉得自己朝那样的眼眸继续深看,便会相信,会沦陷……
可是,元怀景不是那种离经叛道,不顾他人死活的人。高月心中发闷,断定元怀景有如此荒唐之举,定是因为醉得一塌糊涂了。且不说吴氏会有何种反应,单是礼法这一条,便于理不容。尊亲过世,须得守孝三年,元化阳这才过世半载,做儿子的就急着娶妻,如此有悖纲常,世人会怎么看怎么骂,可想而知。加之元怀景出身显宦之家,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为防腐儒的明枪或小人的暗箭,不为自己,也该为家族着想,所以更应该苛严自己才是。
自己又何曾不想呢?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如此渴望,如此期待了?高月已经想不起来了。仿佛远在元怀景出现之前,就开始渴盼了。在他没有出现之前,她就已经开始期盼他的出现了。
高家凋零如斯,因而高月总被一种形单影只般的情绪纠缠,她觉得自己已成孤岛,没有家,没有亲人,没有后援,甚至没有生存能力。
每当她被那样的阴霾笼罩时,元怀景总是能感觉出来。在每一次赌书烹茶,下棋双陆,或对坐畅言时,他总能捕捉到她一瞬即逝的黯然。
他身上有一些贵公子粗放不拘的习气,他并不是那么细腻敏感的人,但他却总能马上发现高月细微的情绪变化……每当这种时候,高月的心头便会豁然敞亮,知道有一个人与她休戚与共,感她所感,哀她所哀,仿佛呼吸相通,命运相连……元怀景。元怀景。她的心早已被这个男子一分一分地填满了,密无空隙。
孤岛已变成绵亘不绝的绿洲,迤逦着一串串,他的足迹。
高月神思游移,目光终于再次聚拢,凝在元怀景脸上。
此刻的元怀景,第一次如此倔强而蛮横地提出要与她成亲,第一次。可是,如果没有喝醉,他的眼神是否还这般毅然决然、不顾一切?
不管怎么样,都不能让他背上不孝的骂名,于是温声劝道:“现在不是时候……现在还不能够……”
“不能够?”元怀景面带疑惑,转而似被什么触动,表情变得有些挣扎。
“不是时候?”他眉头皱得更深了,却笑了起来,显得脸面扭曲,“不能够?……连你也说不能够?”
元怀景仍在笑,笑得众人心里发毛,笑得高月心下慌闷。只见他脸上的潮红迅速褪去,脸色急转青白,揪着自己胸前的衣襟,俯身就是一阵痛苦的呕吐,唬得众丫头婆子一时手忙脚乱。
元怀景终于醉得不省人事。
次早,高月从堂屋后面的抱厦走来,未到元怀景的正屋,就有丫鬟摸清了她的来意,朝她施了一礼,回道:“公子已经出门了。”
高月吃了一惊,“什么时候出去的?昨晚醉成那样,何不劝他多歇息?”
那丫头笑道:“何尝不劝?只是不听,须是小姐的话才听得进去。公子是东方见白就出去的,说叫小姐不用担心,有些许公务要办,会忙碌几日。”
高月满是疑窦,讷讷地折回起居的抱厦。
在‘折翠院’的半年里,她和元怀景虽不是同居一室,两人却胜似朝夕相处,同饮同食,亲密无间。元怀景每次出门,不管有多么火急火燎的公务要处理,都会先和高月说几句温情话,再作别出门。
而现在,在昨晚那样醉闹一场后,第二天他连面都不及相见,就出门了?
更为出乎意料的是,元怀景这一走,就是几天毫无音讯。
几天之后,高月心中的疑虑已经演变成焦虑不安和惊慌失措了。
她从元怀景房里的丫头那遮掩的神情中窥度出,元怀景有回来过,只是,将她瞒住了。
几天以来的煎熬折磨着她,她有好多的话没来得及和他讲,有一些秘密没有来得及与他分享,也没来得及了解他去见郑太尉的事——她一直在等他回来,他却已经回来了,又走了,回来得与她无关……
抑制不住的委屈落寞蓄满眼眶,化做一颗颗晶莹的泪珠子,滚滚而落。
好象有什么东西弃她而去。
夜寂静,寒声碎。
炉香静逐游丝转。
‘折翠院’的书房内一盏孤灯伴着清影;窗牖外,高月披衣驻看良久,终于推开心里的矛盾和情怯,移步上前。
书房外间,一随侍小厮倚在楹柱上打盹,如此看来,元怀景确实在书房内了……
轻推房门,一阵冲鼻之气袭来。晕黄的灯烛分明泛着暖意,照见的却是满室狼藉,竟无端生起悲凉之感。数十酒坛子横七竖八铺了一地,连同案上几上,空的满的,溢的洒的,好不触目惊心。唯独,不见那一人。
高月心里凉了半截,仿佛也染上了醉意,昏昏蒙蒙,不觉已走至书案旁边。只见那书案上铺了一层杂乱却染有墨迹的宣纸。拿开上面的乌木压尺,展起一张观看: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原来是誊写的几句《汉广》,字字工整滞重,仿佛是深思熟虑之后的声声叹息。
拿起另一张,却是一模一样的诗句。高月忙扔下,在那纸堆里迅速地翻找,企图找出不一样的字句,但入目皆是那几行“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眼前浮现出他一遍又一遍地写这几个字的情景,就好象……告别。
她一下子想到这两个字,眼睛突然湿润了。
恍然回首,却见元怀景立于房门外,远远地,打量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