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的时候我没有回到住处,我送了惠美回公寓后一个人到大街上走路,很彷徨地散步,我想天底下像我这样犹豫不安的人大概也是有的吧,而且会很多。我看着夜景看着行人,如我一样的行人,看着一切,杂乱无章地思考着杂乱无章的事。想到惠美的话,她的流露于外表的恐惧,想着昏暗中她眼神里恍惚明净而又摇曳不止的光亮。
我在不远处火车站的候车厅里待了一夜。我看着绝望而无力地斜倚在座位上的大批的民工感到可悲而怜悯,我能从他们的眼神里表情中看到疲惫和绝望。为什么所谓的旅游列车上没有多少旅游的而多是些扛着行李和大包小包的民工,北京的车站是,这里也是。我想这些都是正常的,中国农民多,这些也便是中国的国情。而我便也迅速地不再想这个问题。
第二天我去找老教授,没有什么事,也并不想听他问“你知道白色昭示什么”之类的游戏一样的问题,只是看看他。
他正坐在充满国粹文化的古老的藤椅上看书,《生存中之拟生存》,万俟惠美著。他看到我来便让我坐,仍旧是那样的面容,外溢着睿智和仁慈。
后生可畏啊。他看了看我说。他在谈那本书。
你是指这本书?
你认为我在说什么?
也是它,我说,一些肥皂泡沫。
你觉得是泡沫?
这本书的作者觉得是泡沫。
见过她?
是,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学生。
一个孩子,写这样的字,多少让人不安。然而这些表面上却好像不易发现。但里面也充满了智慧。
是那样,里面充满了智慧,还有不安。
老教授若有所思。
然而究竟如何才能摒弃自己?我看着教授。我是究竟是想弄清楚这个问题,禁锢了我们那么长时间的问题。
你的问题,还是她的问题?
两者都是。而且这是件普渡众生的事。我觉得。
他用手扶了扶眼镜,若沉思状,片刻,他抬起头看着我,下次来的时候告诉你如何?当然我是另有别的意思。他补充道。
当然是可以的。我说。
我和老教授聊了很久一段时间,直到我该去教室了才离开。我们无话不谈,俨然一忘年之交,他讲他现在多么爱看小孩子写的东西,多么喜欢看些新鲜的字眼听些新鲜的故事看些新鲜年轻的面孔。大概是要乘这最后的机会看些过去的事吧,大概是这样。最后他说。我每听到一个老人,任何一个老人讲这样的话我就会和他一样感到难过,我就会感到可悲,可悯,我就会感觉到眼前这个活生生的人顷刻间要在世间灰飞烟灭一样,世上没有也不再有他存在过的踪迹,为历史所覆盖,为一切覆盖。我觉得这样。
我不紧不慢地走到教室随便找个地方坐下,我确是对惠美的那些话感到不解和疑惑的,还有老教授,在问题面前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老教授,他竟然也第一次面色为难地让我给他一个考虑的时间,第一次我看见他遇见他棘手的问题而略沉思状的表情,而那个问题还是个简单的问题,尽管我觉得那是普渡众生的问题,尽管我不知道怎么解答,但是我觉得应该是个简单的问题,尤其于一个学识渊博的老学者而言。
我正看着前面的讲师想为什么现在的老师都流行戴眼镜的时候收到了羽初的一条信息,看起来十万火急。我火速跑到楼下时,见羽初一个人正在那里若无其事地东张西望。
我以为你病危了,我说,运动会怎么样,那天?
他笑了笑,还可以,不过不比奥运会。
那还用说,天上人间。具体说呢?
具体说我并没多注意看,只是和别人一块发疯一样地欢呼。
那样很好。我说。
而突然之间我想到了惠美前一天下车时跟我说的话,似乎在车上的漫长的沉默中她领悟出来的,领悟出来了应该怎样摒弃。如果我什么时候能把文字只写成故事,没有任何感情色彩的故事性的文字,像平淡地记录那样,记日记那样只记天气的阴晴和月亮的圆缺,那就很成功,算是完全在故事里消失了我自己,做到了自我摒弃。是这样。她缓慢地说。
摒弃任何带有感情色彩和思考性的文字。仿佛是那样。她补充说。
像我把画只画成画那样。应该。
可以这么说,一样的道理。
那就会做得很好,会得到永生?
会得到永生,如果那样的话。但不接触那些会更好,如我不再想什么事不再写那些泡沫一样,不再做那些无意义的事。
我也应该放弃那些?
不然的话我们迟早都会灭亡,在它的埋伏中灭亡。她说。像在说着呓语。
我仍旧在想着惠美的这些话,迟早都会灭亡,然而每个人迟早都会有灭亡的一天的,但尽管这样,我仍对她的话感到有些莫名其妙的不可名状的悚惧。所以我决定要问老教授的。
我没有于羽初说这些,只是和他一块去了我所谓的创作的地方。我和羽初走在一块的时候我的大脑里便又浮现出了以前我们走在一同的无忧无虑的初入学校的情景,仿佛昨天,而又恍若隔世。这时候,我们都似乎没有那时的感性和简单了。
几天不见倒做了画家了。
而且你不觉得多少有些天赋,我在这方面?
多少还算有些。
以前还是略知一二的。然而迟早会灭亡,如果我仍旧这样的话。
不做这些就不会灭亡?羽初明显地也对这些感到不理解。
似乎是马上会出现的事,听惠美的意思。
那你就应该听取建议,既然是她说。
于是我们便不再提及那些,仿佛惠美在我们之间成了真理。
羽初对什么仍旧很平常,不屑一顾的样子,没有什么让他大惊小怪的事,包括他看到思想者,让惠美流露出恐惧的思想者,包括我于他提及惠美的一切,他所久没有看到的一切。他仍旧波澜不惊,若无其事的样子。
几天后,惠美到我的画室。我正在尽力思想着画一幅画,用我知道的那些微乎其微的可怜的知识。
我放下手中的笔。
我们还是应该休息一段时间,不是吗?
我没有问原因。
我也不想知道原因,只知道事实就足够了。我想。任何事都应当这样。然而或许是她感到我应该休息一段时间。
惠美走的时候我打电话给羽初,我告诉了他惠美说的话,他说大概是因为没有距离了所以什么也就没有了。他的语气故作神秘一样。我总是在羽初和我之间感到我是个没有任何疑虑没有任何彷徨的人,而在与惠美之间却觉得那么沉重,谜团重重,甚至连空气都重如千钧。大概是应该休息一段时间,如她所言。我忽然感觉到。
我挂断电话便凝视着思想者,像个真正的思想者一样。是该休息了,我想,包括那些画具,它们也是灭亡的时候了。
于是,当它们出现在垃圾桶里的时候我感到很快慰。
我正缅怀那些被我放在角落里的我的儿童习作的时候,听见了敲门声。他就是后来陪我在那个空间里生存了一年的善致,我现在还记得那样的三百天,及那时的情景。
看来你就是第一个人了,我说,如她所说。我的确还记得惠美说的那个无法阻挡的规律。
他说是,是按照电话联系到这里的。他看来完全不知道我在讲什么。
还应该有另外的三个人的,按照规律。于是我继续说道。
他便疑惑不解了,我能看得出来。他看了看身后,只我一个。他说。
我说既然那样就进来吧,每人二分之一的空间。
他说可以。
就是这样没有波澜而又仿佛宿命的初识。他便是惠美说的或是预示的第一个人。
而我有时委实希望我的生活轨迹便像惠美设置小说那样完全由她书写,由她驾驭,而我周围的一切便是她小说中的全部文字,全部内容。那样我的生存中便不会有那么多的未知和疑惑。我便也会如释重负。我觉得。我希望那样。
然而她不再写一些文字了,大概也不再苦闷于那些朦胧不解的疑惑和朦胧了,如我目中的未知和困惑一样。她只是想休息,或者渴望平静,像在那个小城里一样,或者。写字是安静的忧伤,也或者是困惑,以及无奈。她说。我现在还记得她说这些时的表情。
喜欢美术?善致问。
几天前的事。
他“噢"了一声,仿佛恍然大悟。
没有你到这里,我确是会感到一些无聊,而且空洞,这么大的空间。你是第一个人。我说。
他便只是应着,仿佛对我的话尤其明白,而又似乎大惑不解。一直是那样的暧mei表情。大概是因为他不知道惠美的无法阻挡的规律的缘故吧,甚至我也不明白。而我一时间觉得仿佛惠美是个能占卜一切的人,能占卜一切未知,比如于我,仿佛扔下了一句玄妙的真理便神仙一样消失了。而刚出现的善致根本不知道这一切,他不知道在他来这里之前有过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故事,只是这样按照规律一样宿命地出现了。我想一切故事大抵也都这样,甚至惠美小说中的也是。
然而,我也不再是画家,她也不再是小说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