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万人继续往东走,然而慕容永的野心似是永无止尽,刚攻下并州后他又迫不及待地占领了长子,然后他宣布了一个惊天动地的大消息,称帝!
——这不仅意味着他不再受慕容垂管束,更显露了他欲求天下的勃勃野心!
慕容盛洞察事物的眼光是何等的敏锐,早在大军出发并州的前一天他就曾一本正经地告诉我们:“河东公不是愿久居人下之人,势必会自立旗帜。而今他已中兴幽、冀,东西尚未一统,我们跟随着他无疑是居于嫌疑之地,或者被人猜忌,或者难免一死,就像活在锋刃之间,无论怎么样都将无法避免,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及时东归投奔祖父。”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是我所不熟悉的严肃,以至于我很好奇地凝望了他许久。我一度认为是他把事情想得太过严重,于是狠狠地嘲笑了他一番,现在想来,我真是羞愧不已。
慕容盛,这个才十四岁的少年……慕容冲败于新平以及惨遭杀害都被他料定,而那时他也不过才十三岁呀!他到底有多大呢?他的稚龄下到底藏着一副怎样细密入微的心思?
我彻彻底底地被他震慑到了,日后面对他,再也不敢拿他的未成年轻视与嘲弄。
慕容永擅自称帝,两个燕国已经势同水火,又因为慕容盛一语成箴,于是暗地里大家对他的佩服与日俱增,信赖有加。离开长子自是大势所趋,只是一帮子老弱妇孺没有主见,不敢妄自做主,所以逃跑计划全权交由慕容盛处理。
只要能安安稳稳地过太平日子,我去哪都无所谓,安心睡我的午觉就好,然而才躺下没多久,却被慕容琼叫醒。
我早已习惯她的咋咋呼呼,但是被人吵醒实在是件令人窝火的事,我揉着睡意惺忪的眼睛不悦地望着她说:“大中午的,什么事这么急?”
她哭丧着脸说:“方才我听大伯母对母亲说,大哥为怕夜长梦多决定趁天黑前走,可他怕河东公起疑,有意让我们先行离开,他自己和柔叔暂留在长子安稳河东公。祖母她们都没意见,可是……明珂,我好怕大哥会出事,说不定河东公一气之下将他们杀害,他连君望都下得了手,更何况……明珂,我好难过,不敢在母亲面前哭,所以才找你说说,该怎么办啊,呜……”
她的母亲孟氏是慕容宝的妾室之一,同行中还有一个段氏,生有一子,乃是嗷嗷待哺的慕容策。她抽抽噎噎哭得我心烦意乱,于是睡意全无,下床,朝外走去。
“你去哪?”她满脸泪痕,无比茫然地看着我说。
“去找慕容盛。”我说。
我心里放不下。我想,就算是无用功,我也要试一下。
去他的屋里没寻着他,出了门见着一个婢女,问了才知道原来他在马厩,于是我又心急火燎地赶了去。
他果然在马厩,正悠闲自得地喂马。一身墨绿色裁剪得当的装束将他修长的身姿衬得更加挺拔。
然后我悄无声息地走过去,随手拾起掉落在地上的草料喂马。
他听见身侧的动静,微微侧头,扫了我一眼后又不动声色地转过头去继续喂马。整张脸波澜不惊,完全将我当做一团空气。
他心中似乎有事,安静沉默的气质不禁让我想起了慕容瑶。只是他又过于沉着老练,气质相较于去年愈发凛人,若非与他相交甚深,早已随意得口没遮拦没规没矩,不然还真不敢与他亲近。
眼珠在他身上转了一圈,忽然落到圈栏内一头通体雪白专注吃食的骏马身上。我吃惊不小,不可置信地走到它跟前,再瞅瞅它,想笑,然而心中却酸涩非常。
“冲叔的马,没想到你还记得。”他突然这么说道。
“嗯……”我轻轻应了声,吸了吸鼻子,笑着抚mo它。它还是那么听话,粗糙的马脸亲热地噌我的手。
“自从君望死后还没见御风对生人如此温顺,也不让人骑,动不动就尥蹶子,性子越来越野,而今倒是稀奇。”
“是认主吧……”说到这里我又忍不住难过起来。“都说动物能通人性,跟着慕容瑶父子那么久了,又怎肯再认其他主人。”
越想越令人心酸,我索性缄口不语,认认真真地拿草喂它。
慕容盛喂完手中的草料,拍拍手,然后语气平淡地望着我说:“平白无故地跑来有何事?”
“那个……”我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对他说。看着他认真等待我下文的模样,有些不知所措。
方才听完慕容琼的哭诉心中忿忿不已,没多想便一门心思地找了来,如今心情平复后才觉得自己的行为似乎过于鲁莽冲动了。他是个聪明人,做那样的决定定有他的道理,我若是来一通自以为理直气壮的道理倒真是胡搅蛮缠了。
这样想着,我更加沉默下来。
“什么这个那个,有话直说。”
我望着他愣了片刻……好吧,我说。
我不想拐弯抹角,直截了当地说:“听说你决定留下来?”
明显注意到他解缰绳的手微微一顿,我转过头,轻轻地说:“非这么不可么?”
半分钟的沉默后,他突然说:“你是在担心我吗?”
我下意识地回头看向他,对上他黝黑的瞳孔,到了嘴边的话又咽回肚里。
是的,我在担心你。我在心中这样说道。但是我最终却没说出口,而是轻描淡写地转了话题,我听见自己用一种略显沉重的语气说:“你保重。”
他沉默无语地望着我。很久以后,他轻轻地说:“你知道吗,那天你做噩梦,你一直哭着让我带你走,我从未见过你那样无助伤心,我当时就想,我一定带你走,不让你再这样哭了。”
“可是我身为长子,必须保护我的家人,如果还有可能,我一定会将对你的承诺兑现。”
我惊讶地听着他的话语,彻底忘记了说话。手中不知何时握着缰绳,我回头神来才见慕容盛已经坐在一匹通体黝黑的高头大马上。
“上马吧,带你出去散散心。”他居然故作轻松地笑着。
我低下头,恍惚地想着一些事。离别在即,依依不舍的情感愈发浓烈,而他得这些举动简直就是在火上浇油。
浑浑噩噩地骑上马,才走出马厩没几步,他忽然望着我意味深长地说:“你骑马的技术增进不少,是哪个教的?道通?”
他到也真会猜,我才跟慕容会相处了多久?没好气地白他一眼,我说:“说了你也不认识。”
然后我轻“喝”一声,闷闷地驾马走到他前面。
到得一处平原,十月份的天气,初冬的寒风还不是很凛冽。望着头顶阴沉沉的苍穹,真希望可以来一场瓢泼大雨,将今夜的行程推迟。
“决定好了么?真不跟我们走?”很久以后,我忍不住问他。
他侧头看着我,像是在想什么,有些犹豫,似在不舍。
而我看到他如此模样竟更加悲伤起来。我勉强挤出一丝笑容:“你可还记得答应过我的事,你说日后有时间要教我识字的,大丈夫言出必行,不要忘了。”
我呵呵地笑着强装轻松,这一刻我终于深刻地体会到,什么叫作强颜欢笑。
慕容盛怔了片刻,微微一笑,“当然。”他说。顿了顿,他又道:“除了识字,你还想学什么我都教你……”
他望着我的眼眸异常深邃:“明珂,我一定安然无恙地回来与你们团聚。”
“嗯,我等你回来。”
回来,与你团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