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一路东进,连行十多天。等于子清从马车上下来时,发现自己已经到了洛阳的白马寺。
“公主请。”辩机说。
于子清看了一眼掩映在翠柏之中的梵殿宝塔,讥讽地说:“你不是真的请我来参加佛法盛会吧。”
“当然不是,有一个人想见你。”辩机领着她走过长长的石阶,经过木鱼钟声缭绕的宝殿,来到一个幽静的院落里。他走到一间房屋前,在门上有节奏地扣了几下。门开了,出来一个穿灰色僧衣的和尚,作揖问道:“施主,找贫僧何事?”
“问佛。”
“何为佛?”
“无忧是佛。”
“请。”
于子清随辩机进入屋内。这是一间普通的禅房,东墙上有一个佛龛,内供如来,炉里香烟袅袅,除了桌、凳、卧床之外别无他物。灰衣僧人走到佛龛前拜了三拜,然后将如来扭转方位,北墙上便出现一个暗门。“施主请。”
两人钻进暗门,一进去就闻到浓浓的香火味,一道玄关将房子格成两段。外面似乎是客厅,摆放着桌椅茶具,古玩字画,里面是什么情况就不知道了。
“王爷,人带来了。”辩机在玄关外面恭敬地说。
“进来吧。”里面传出一个声音。
“公主,请。”
此时,于子清并不感到害怕,反而有点兴奋。不知这个被辩机称作“王爷”的是什么人,他是太子集团真正的Boss吗?
走进玄关,于子清看见一个穿红褐色衣服的人正跪在一座金佛前,捻动着黄色的玛瑙念珠,嘴里嗫嚅着什么。半天,他站起来,转过身子看了于子清一眼。
这人好面熟。于子清在脑海里搜索了半天,才发觉他长得很像李世民,怪不得眼熟。那么,他应该是李世民的弟弟,李恪的叔叔了。
那人上下打量了她一下,眼中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惊异之情。“你是高阳公主?”他问。
于子清点点头,她已隐约猜到此人是谁了,便说:“你是皇叔李元昌?”
那人抬眼看了她一下,问:“你是如何知道的?我想我们没见过面。”
“你要谋反?我劝你一句,还是罢手吧,你们不会成功的。”于子清轻描淡写地说。
李元昌冰冷的目光扫到辩机脸上。他耸耸肩头,双手一摊,一脸“我没告密”的表情。这会儿他也纳闷,她是如何知道这些的。
李元昌将目光重新锁定在于子清身上,犀利的目光像要刺穿她一般。良久,他问:“你不是这个时代的人?”
于子清大惊失色,她的来历只有李恪和房遗直知道,他是怎么知道的?莫非李恪已经出事了?她强作镇定地说:“皇叔真会开玩笑,我不是这个时代的人又会是哪里的人呢?”
李元昌轻笑一声,坐到椅子上说:“本王暂且不问你的身世来历。可你得告诉我是谁告诉你本王要谋反?”
“没人告诉。你要用我来威胁吴王,我劝你还是死了这条心,他是不会造反的。”于子清开门见山地说。历史上的李恪并没有谋反,却被长孙无忌强加了谋反的罪名杀害了。
“呵呵,你就这么肯定?你就这么低估你的影响力?齐王已经传来书信,吴王答应出兵了。”李元昌捻动念珠,志得意满地说。
“什么?”于子清脑中“嗡”的一声,李恪竟然谋反了?!
“想知道原因吗?”
“不想。”承基已经说过,他们抓她是为了要挟李恪,谁知要挟的内容竟是要他出兵造反。等等,李元昌不是太子一党吗?怎么又帮齐王造反了?于子清问:“皇叔,你究竟想干什么?鼓动诸皇子造反是何用意?”
“真是小瞧公主了,片刻之内就能看出本王的意图。”李元昌站起身来:“不错,本王就是要鼓动所有的皇子造反,是输是赢我不在乎,谁做皇帝我也不在乎。本王就是要让他们起来反对他们的父亲!”他神情激动,胡须一颤一颤。
于子清愕然:这就是他的理由?不为名不为利,只为造反而造反?她望向辩机,他一脸平和,看来早已明白其中的缘由了。
“是为了大伯和四叔?”于子清试探着问。人做任何事情都是有目的的,做事无目的的是疯子。
李元昌和辩机的目光都聚在了她的身上:好厉害的女子。
“不错,就是为了大哥和四哥。你知道你父皇是怎样登上皇位的吗?是踏着大哥和四哥的鲜血登上去的,是踏着玄武门将士的尸骨登上去的。他在皇位上安安稳稳坐了十七年,他可曾想过被他杀死的兄弟?那是我们的亲兄弟啊!他都能忍心下手!弑兄杀弟惨无人道的畜生,有何面目成为九五之尊,受万民朝拜,受世人敬仰?我不能杀他,但我要让他尝尝骨肉背叛的滋味!”说到这里,李元昌手中的念珠被捏成齑粉。
“哈哈,这就是你的目的?太可笑了!”于子清放声大笑,李元昌的脸在她肆意的笑声中变得苍白。
“皇叔,你觉得大伯和四叔死得惨,你有没有想过这么多年你二哥所受的痛苦?他本来就是盖世英雄,文韬武略样样胜过太子,只因不是嫡长子,这才与东宫无缘。如果你的父亲能不墨守成规,择贤任之;你的大哥能退位让贤,学上古之风,这场悲剧就能避免。然而,他们一个想结束他的政治生命,一个干脆想置他于死地,在这种情况下,他只能奋起反抗。他自知皇位来的不光彩,他才更加自律、勤政爱民,励经图治,创下这煌煌盛世。皇叔,你觉得大伯他当了皇帝能创下这不世之功吗?”
李元昌脸色发白,咬牙切齿地说:“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收买人心,让世人淡忘他所犯的罪行。就算他蒙蔽了所有人的眼睛,也别想欺骗我。我要让他为当年所犯的罪行付出代价,我要让他尝到报应的滋味。”
于子清叹口气,摇摇头说:“皇叔,你何必执念于一事呢?你为何不往大处想呢?纵观历史长河,所有朝代的更迭都会死很多人,谁能保证死了的人都是该死之人呢?谁又指责过那些踏着如山白骨登上皇位的人呢?人们记住的都是他们打破腐朽制度,换来的清平世界。父皇所做的,胜过许多开国皇帝。为什么他在你们眼中就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坏人呢?”
“为什么你们中李世民的毒就中得那样深呢?”李元昌痛心疾首地说。
“假如,我只是说假如,假如当初死的人是父皇,那你又如何呢?你会幸灾乐祸地说:‘瞧,这就是觊觎皇位的下场’?还是继续仇恨,仇恨你大哥四哥杀了你的二哥,等皇子们长大了,你再挑唆他们造反?”于子清上前一步,逼近李元昌问。
李元昌后退一步,扶着桌子说:“对,我还会这样做!”
“你最多只能让大伯痛苦而死,可你如何向世人赔这样一个太平盛世?你又如何赔得起?这是一个神话,一个人缔造的神话。你毁了这个人,这个神话便消失了。你拿天下人的福祉当儿戏,你以为天下人会感激你吗?会把你当做正义之神吗?不,绝不!人们只会把你们当成乱臣贼子。就算你们胜利了,人民也会唾弃你们,更何况你们根本不会赢。‘得民心者的天下’,记住这句话。父皇做皇帝不是天命所归,而是人心所向!”
“住嘴!别说了!辩机,杀了她!”李元昌喝道。
“我不能杀她。”辩机脸色凝重。
“为什么?你连我的话都不听了?”
“她说的很对,李世民的确是个难得的好皇帝。隐太子即位未必能做的这么好。”
“你——你忘了你父亲是怎么死的吗?”
“记得,他们的鲜血换来这样一位好皇帝,也算死得其所。”
“你想背叛我吗?”
“不想。我只是不能让她死。”
“她非死不可。她这样死心塌地信服皇上,根本不可能用她对付李世民。李恪已经出兵,留她也没有什么用处,杀了她以除后患!”
“王爷,放弃吧。”辩机说。
“你!”李元昌气结。他一拍手,从帘后跃出十名黑衣武士。“将他俩拿下!”
辩机把于子清护在身后,微微笑道:“王爷,您忘了?我想走还从来没人拦得住。你这十大高手根本不是我的对手。”
“废话少说,要想活命,留下公主。”李元昌说。
“休想。”辩机左手拦住于子清的纤腰,右手一翻,便是五根银针。十人一起攻上来,他将银针甩出,竟无一人命中。一看情形不妙,他扔下一枚火雷,挟着于子清逃窜出去。
承庆殿内灯火通明。李世民面色铁青地坐在几案旁,地上散落着一些奏折。“混账东西,他竟然反了!”
殿内跪着一个穿淡青色裙裾,姿色秀美的妇人。她浑身颤抖,珠泪布满面孔,颤巍巍地说:“臣妾教子无方,求陛下赐罪。”
“朕叫你来不是听你哭的。给你那宝贝儿子写一封信,劝他趁早收兵。朕看在父子情分上饶他一命。他若执迷不悟,朕,朕便格杀勿论!”李世民一拳击在几案上,案上的茶杯震落地上,摔得粉碎。
青衣夫人瘫在地上,头碰着地面说:“多谢陛下不杀之恩,臣妾这就去。”
“去吧。”李世民疲惫地摆摆手。他双手按着额头,两肘支在几案上,闭目凝思。
青衣夫人蹒跚地走出殿去。
“皇上,有急奏。”太监拿着一份密函走进来。
“呈上来。”李世民接过密函看了几行,手便抖起来。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最后他几把将密函撕碎,扔在地上。
这时,长孙无忌急急走进来,说:“皇上,大事不好了。”
“你先下去。”李世民支走太监,问:“什么事儿?”
“安州有异动。”
“朕已知晓。吴王在正常调兵,国舅不必惊慌。”
“皇上,齐王已经反了。臣怕吴王也……”
“恪儿不会反的。”李世民打断长孙无忌的话说。
“可是皇上,安州离京城太近了,吴王调动的可是骑兵,我们不能不防啊。”
李世民沉思一下,说:“命侯君集调动北虎营军,做好防卫。”
“皇上,太子那边……”长孙无忌面有难色。
李世民凝神一想,说:“辅机,你来统兵。”他站起身来,走到长孙无忌身旁,拍着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朕把身家性命都托付给你了。”
长孙无忌急忙跪倒在地,说:“谢陛下对臣的信任,臣定誓死以报陛下。”
“起来吧。”李世民双手扶起他,憔悴不堪地说:“朕一直把你当成朋友,该怎么做,你自己决定吧。”
长孙无忌刚要走,李世民叫住他说:“恪儿没有攻打京城之前不可主动出击。”
“为什么?”
“朕相信他不会反。”
李恪带领两万骑兵,从安州出发,行军至马王镇,便停下来安营扎寨。孟冉最初担心他会直捣京师,抢了先机,现在看来,他并无攻打长安之意,不免有些心疑。他几次三番地追问吴王为什么不趁朝廷布防未建成之前攻下京城,而他总是以攻城之前要见到十七公主为由拒绝出兵。
三日之后,齐军到达马王镇,两军何为一处。李佑为主帅,李恪为副帅。
一辆马车在山林间徐徐前行。车内传出一个幸灾乐祸的声音:“吴王和齐王汇兵马王镇,不日将攻打长安。”
“我不相信吴王会反。”
“这句话你已经说了几十遍了。可是吴王已经出兵了,且与叛军合为一处,叛乱之心已经昭然若揭。”
“他不会反。”
“为什么?”
“我说过,他是一个重感情的人,别人对他的好他会铭记一辈子。因为血统的缘故,他从小就受到别人的排挤与冷落,正是杨妃和父皇对他的关爱才让他身心健康地成长起来。就凭这一点,他便会死心塌地地维护皇上,绝不背叛他。”
“呵呵,可是王爷下的赌注是你和高高在上的皇位。一边是无所谓的亲情,一边是至高无上的权力和绝世美人,任何一个正常人都会选择后者。”
“你错了,亲情才是至高无上的。权力会有枯竭的一天,美貌会有消逝的一天,唯有亲情才是人一生的羁绊。有了这份羁绊,人才会感到存在的意义与价值。”
沉默半晌,一个声音轻叹道:“或许吧。我没有家人,无法体会到你说的那种羁绊的意义。可是皇家不比百姓,是没有亲情可言的,只有权力的纷争。我想吴王有可能放弃你,但他绝不会放弃唾手可得的权力。”
“你又错了,并不是所有人都把权力当作终极目标。再说,人生有许多美好的东西,并不是权力可以换来的。相反,过炙的权力不仅会烫伤自己,也会烫伤周围的人。吴王是这样一个人,他从来不会伸手向别人要什么东西,除非这东西是别人给他的。”
“世上也有这种人,爱美人不爱江山。既然吴王是个重感情的人,就算他不情愿造反,但为了你,他一定会反的。”
“他是重情,可他更重义。无论多么重要的人,只要和天下苍生比起来,就显得微不足道了。再说,我还是一个有独立思维的人,你以为我会让自己成为他的包袱?如果他真的因我而反,祸害百姓,你以为我还会偷生于世吗?我所想的,他也能想到。无论如何他都不可能反。”
“为何你把别人的生死看得很重,而把自己的生死看得很轻?”
“一个知道死后要去哪里的人,便不会执着于生死,只会在乎生死的意义。”
“你比我更靠近佛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