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恪回到安州就病倒了。症状只有一个,就是咳嗽,不停地咳,严重的时候会咳得昏厥过去。孟冉请了不少大夫,开了不少方子,可吴王的病情没有一点好转的迹象,人也迅速的消瘦下去。
这天,孟冉拿着刚刚送到府上的药丸向吴王的书房走去,远远就听到屋里传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唉,病又犯了。他加快步伐,急急地向前走去。但愿此药有效。
进了屋子,孟冉看见吴王正按着胸口,前倾着身子,一声接一声的咳嗽。他皱着眉头,脸色通红,身体就像一张薄纸在风中颤抖。紫芩一手抚着他的背,一手端着一杯水,忧虑地说:“吴王,您喝点水吧。”
李恪接过水来,刚喝了一口,便被咳嗽震得喷到地上。他一手捋捋前胸,喘口气,说:“不,不用了。”
紫芩急忙接过水杯,放到身旁的桌子上。孟冉赶上前去,将吴王扶到椅子上,拍着他的背问:“吴王,您感觉好些了吗?”
李恪呼吸稍稍平缓,说:“好多了。你找我有事吗?”
孟冉将手中的枣红色盒子捧给他说:“这是齐王送来的,叫‘枇杷止咳丸’,他说止咳效果特别好。吴王,您试试。”
李恪接过药,咳嗽道:“咳咳,看来,五弟的消息够灵通啊。这么短,咳咳,这么短的时间就知道,我的病情了。”
孟冉惊出一身冷汗,急忙说:“是老夫告诉齐王的,想让他在山东为吴王寻觅良医。”
李恪微微笑道:“哦,我忘了,你是五弟的岳丈。真是有心了,代我谢谢五弟。”咳嗽逐渐平缓下来。
“是,吴王。”孟冉停顿了一下,说:“吴王,要不要给皇上上书,请他特许您回京养病?”
“不用,这点小病不用惊动父皇。”李恪灿然笑道:“我根本没什么大病,你们不要太紧张。我的身体我最清楚,好着呢。”说着拍拍胸脯,表示健壮。
孟冉陪着笑说:“吴王您身体康健,才是我安州子民的福分。这药您先吃着,只要有效果,我立马让齐王送些过来。”
“好的,你去忙吧,不要太为我的病情操心,管好安州事务才是最重要的。”李恪的面孔恢复常色,这波咳嗽总算平息了。
“吴王,一切琐事都交给我,您只管安心养病。老夫告退。”孟冉弓着身子退了出去。
李恪拿起桌上的药,眼中尽是玩弄的笑意:“吃还是不吃?”似在问身旁的紫芩。
“心病自须心药医,纵使扁鹊再生,又能奈何?”紫芩默默的说,端起桌上的药碗,走了出去。
李恪拿着药丸的手停在了空中。好敏锐的女子,她是如何察觉的?
经过多日观察,紫芩渐渐发现了一个规律:只有在吴王一人静坐,锁眉凝思,面显痛苦之情时,咳嗽才会出现,而他与人交谈从来都不咳嗽。她猜想,咳嗽可能是他心理作用引起的身体反应,就和一个人想到酸梅会流口水一样。想到这些,她猛然意识到,吴王消瘦的原因也不是因为咳嗽,而是日益减少的饮食量。虽然他掩饰的很好,但眼里无意中流露出来的萧索、恍惚,表明他的内心世界不似脸上的笑容这般春guang灿烂,他肯定遇到了沉重的打击。
什么打击?难道是紫清公主的出嫁?不可能,吴王的心眼儿不会小到这般地步。一边是他最爱的妹妹,一边是他最好的朋友,既然他决定去参加他们的婚礼,就说明他把该放的都放下了。除此之外,还会有什么呢?
李恪很清楚他是怎么了。只有撕心裂肺的剧烈咳嗽,才能稍稍缓解心头涌起的愧疚与痛苦。渐渐的,这便成了一种习惯,想起她就会咳嗽,仿佛是她在长安对他作出的回应。
知道了病因,紫芩心里有了谱。只要分散吴王的注意力,不让他回想那段经历,他的咳嗽就能渐渐治愈。这需要时间。
孟冉惊喜的发现,在紫芩的精心照料下,吴王的病情减轻了很多,白天基本上不咳嗽,晚上咳嗽的次数也渐渐少了。
李恪知道紫芩在用一切手段分散他的注意力。从来不碰剑的人,现在天天缠着他教剑法。人的体质不同,对外界的刺激感应不同,相同的疼痛,有人几乎感觉不到,有人就能痛得冷汗直冒,她就属于这种灵敏度特高的人。
她很聪明,一点就通,只不过习武过程中对肌肉锻炼产生的疼痛,她比常人要承受更多的痛苦。他常常看见她因为重复练习一个动作而痛得脸色惨白、虚汗直冒。实在看不下去了,他便找借口停止训练。可没几分钟,她又央求他进行指导。实在没有办法,他便装病,休假一天。可她会提着剑在他身边比比划划,问他这个动作是否标准、这个力度是否足够。她对剑术的痴迷已经达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每天晚上都要练到他哈欠连连,睡意朦胧的时候才离去。而第二天早晨,当他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肯定是一身劲装,笑意融融的紫芩。
他知道她的良苦用心,渐渐的被这个柔弱的女子所感动。他看见的不再是子清的影子,而是一个独立鲜活的人。不只不觉中,他猛然发现,好久都没有咳嗽了。
又是一个晴日,安州府花园里景色怡人,草木茂盛,柳绿花红。李恪站在垂柳下,浅笑迷离地注视着艳阳里舞剑的紫芩。
渐渐的,眼前出现了一片桃园,粉色烟云中一个少年手舞长剑,意气风发,剑气如虹。不远处的亭中,坐着一位白衣胜雪的小姑娘,圆润的玉手在琴弦上抚动,如云的阔袖轻轻摆动,如月光般柔和。她的表情不符合稚嫩的面孔——她浅笑浅吟,从指间流淌出的琴声飞扬激越,豪气干云。
有怎样的心,便有怎样的音。这样心境高远的女子,怎能甘心做凡夫俗子的娇妻?
“吴王,你看我这招‘梦里追魂’使得怎么样?”紫芩大汗淋漓,气喘吁吁地问。
李恪回过神来,见她娇艳的脸上有丝丝隐痛。他的心底涌起一阵怜惜,还有几分愧疚。他走上去,拿过剑说:“不用练了,我已经好了。”
紫芩僵在那里,保持着刺剑的姿势,问:“真的好了?”
“真的,不骗你。”说着,李恪把她刺出去的手拉了回来。“去歇息吧,以后不用这么辛苦了。”说完,朝前院走去。
紫芩惊讶地张开了嘴。他竟然笑了!(废话,他一直在笑,可那笑容都是假的。)那笑容像跃出云海的太阳,绚烂、温暖,又像雪中的红梅,夺目、纯洁。他笑了,他真诚的笑了,他对她真诚的笑了!
“吴王!”
“什么事儿?”李恪回过头来,问。
“帮帮忙,我,我动不了了。”紫芩红着脸说。连日的超强度训练,让她体力大大透支。突然之间松弛下来,她的身体立马土崩瓦解,连收回腿的能力都没有了。
李恪迷惑地看着她,突然之间朗声大笑。他笑着走过来,弯下腰把她的腿拉回来,又在几处穴位上按了按。
紫芩怔怔地看着他,她没想过一个人的笑声可以这样清爽,就像秋日暖阳下的风,一个人的笑容可以这样干净,就像纤尘不染的水晶。
只觉几股热流在他所按之处散开,渐渐地,腿脚便有知觉了。一阵酸疼痛得她直抽冷气。
李恪将她扶到石椅上坐下,他蹲下身子一边给她按摩腿一边说:“每个人都应该按照自身条件寻求发展,这样才能事半功倍。一味强求,只能适得其反。你根本不适合习武,以后不要再逼自己了。”
紫芩慌忙阻拦,说:“吴王,别,别这样,我自己来。”
李恪笑着说:“你的肌肉已有损伤,我按摩的部位都是人体大穴,能促进血液流通,加快损伤的恢复速度。你一个外行是做不来的。”
紫芩只能作罢,僵着身子“享受”吴王的按摩。
“放松点儿,你这样僵着身子,我怎么给你治疗?”李恪打趣道:“放心,我不会占你便宜的。”
紫芩脸红了,紧张的神经竟也放松了下来。
“吴王——”孟冉匆匆忙忙冲进花园,却见吴王蹲在地上正在抚mo紫芩的玉腿,顿时羞了个大红脸,赶快转头,想快步离开。
“孟大人。”
听见喊声,孟冉只得停下来。他暗暗叫苦,来的真不是时候,搅了吴王的好事。
“孟大人,你行色匆忙,找我有什么事?”李恪一边按摩一边问。
孟冉回过身来,不敢抬头,看着地面说:“吴王,京城来人了。”
“哦,我马上就来。”李恪站起来,问紫芩:“好些了吗?能不能走?”
紫芩扶着吴王站起身说:“好多了,多谢吴王。您去忙吧,我自己可以走回去。”
孟冉抬起头来,咦,他们不是在此偷情?
紫芩见孟冉神情古怪,马上明白他在想什么,顿时满脸羞红,说:“孟大人,我的腿拉伤了,你能不能送我回去?”
孟冉急忙说:“当然可以,紫芩姑娘。”
李恪笑着说:“那就有劳孟大人了。京城来使何在?”
“在会客厅。”
“好,我这就去。”李恪侧过身,温和地对紫芩说:“以后别再练剑了,知道了吗?”
“嗯。紫芩记住了。”她低着头说,脸红红的。
李恪冲两人微微一笑,便迈步朝前走去。
紫芩怔怔地看着吴王离去的背影。他走得不急不徐,红色的束身武服显出他的长腿、窄腰、宽肩,领口处月白色的滚边映衬着他的黑发,秀颈。这是一种巧妙的组合,在军人的英武中增添了书生的秀气,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放在他的身上一点都不冲突,反而生成了一种奇妙的气韵。
“走吧,紫芩姑娘。”孟冉见她一脸痴相,便知此女子春心已动。
紫芩回过神来,在孟冉的搀扶下朝住处走去。
李恪走进会客厅,见一宫人正坐在檀木椅上悠闲地品茶。他认得此人,是母妃宫里的太监花苟。他怎么来了?难道母妃出事了?李恪心中一急,快步走上前去,问:“花公公,母妃身体可好?”
花苟放下杯盏,站起身细声慢语地说:“我来这里是受了皇上的旨意,娘娘贵体欠安,皇上特命你回京探望。”
李恪脑中“嗡嗡”作响,强作平和地问:“花公公,母妃病情是否严重?”
花苟掏出丝帕沾沾嘴唇,柔声说:“吴王不要多问,请随咱家回京便是。”
他的话令李恪更加不安,他说:“公公,你先在此休息,我收拾一下马上就走。”说着便命下人准备酒菜,招待花苟。
李恪回屋换套衣服便来到会客厅,见花苟还在细嚼慢咽地吃饭,便道:“我已经准备好了,是否可以启程?”
花苟品着小酒说:“不急不急,等咱家吃完了再走。”
李恪开始后悔,不该摆酒宴招待,照这个速度,等他吃完了,太阳也快落山了吧。
孟冉走进来,对他说:“吴王,此次进京带不带紫芩姑娘?”
“不带,就我一人。”李恪焦灼地看着花苟,忍住心中的不悦,温和地说。
孟冉看了宫人一眼,说:“我去为娘娘准备一些礼品。”
李恪见花苟一时半会儿也吃不完,便说:“花公公,你先吃着,我去去就来。”
“你去忙吧,不用管咱家。”花苟不紧不慢地说。
李恪随孟冉出了会客厅。
孟冉问:“该给娘娘准备什么礼品?”
李恪叹口气说:“母妃一生向佛,无欲无求,要送一件称心如意的礼物还真不容易。”
这时,紫芩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
李恪略带责备的口气说:“不好好歇着,乱跑什么。”
紫芩说:“听孟大人说皇上要召你回京,我来看看。”
李恪看了孟冉一眼,孟冉急忙说:“我猜的,猜的。”
紫芩笑道:“看样子吴王真是要回京了。”
李恪沉郁地说:“母妃生病了,父皇命我回京探望。”
“哦。”紫芩脸沉下来。
孟冉说:“吴王不知道该给娘娘带什么东西。”
紫芩抬起头说:“什么都不用带。”
“嗯?”两人疑惑地看向她。
“儿是娘心头的肉。吴王您能守在娘娘身边,就是给她最好的礼物。”
李恪惊讶地看向她,她的眼睛清澈如水。子清!
“我说的不对吗?”紫芩眨着眼睛问。
“很对,很对。”李恪神情黯然。
紫芩小声问孟冉:“孟大人,吴王怎么还神情郁郁呢?”
孟冉低声说:“吴王归心似箭,可花公公还在里面细品慢咽呢。”
“哈哈。”紫芩忽然笑了。
“你笑什么?”孟冉不安地问。现在吴王的母亲生病了,她竟然不识时务的放声大笑。
“娘娘身体安康,我自然要替吴王高兴了。”紫芩笑着说。
李恪看着她问:“此话怎讲?”
紫芩说:“要是娘娘病重,宫人怎敢在此耽搁?定是娘娘想念吴王,编了一个由头,召吴王回京。”
李恪恍然大悟,暗淡的眼眸马上明亮起来,说:“是啊,是啊,我怎么没想到。花公公是兰清宫的人,母妃的病情他最了解。他能这么悠闲的喝酒品茶,肯定是母妃没有生病。紫芩,你真是太聪明了。”
紫芩柔柔地说:“是吴王思母心切,没有注意罢了。”
说话间,花苟走了出来,用丝帕沾着嘴角,说:“吴王,可以走了。”
李恪随他坐进马车,伸手放下帘子。
“吴王——”紫芩叫道。
李恪掀开帘子,笑着问:“什么事儿?”
紫芩闪动着一双大眼睛,目光中闪烁着娇羞,她咬着嘴唇,两手绞着丝帕,半天才说:“没什么,吴王,您保重。”
“呵呵,你也是,没事儿多休息。”李恪笑道,随即放下帘子。
“吴王!”声音急切而又羞涩。
李恪放下帘子的手还没收回来,此时不知是该收还是该伸。
“吴王,您送给娘娘的礼物呢?”花苟用丝帕挡着嘴,细声说。
李恪一愣,随即掀起帘子,说:“上来吧。”
紫芩红着脸,慢慢腾腾地走过来。李恪伸手把她拉上马车。
花苟看着吴王身边如花似玉的女子,掩着嘴偷偷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