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席人连夜赶路,第二天中午时分抵达了长安城。马车缓缓驶进城门,李恪的心微微颤抖起来。回来了,回来了又该如何面对?
“好热闹啊。”紫芩掀开帘窗,惊喜地说。她初次来长安是在冬天,大街上没有这么多人。此时正值晚春,街道两旁高大的柳树垂着柔顺的青丝,随风轻柔地摆动,人们纷纷穿起了夏装,五彩缤纷的裙裾锦带如云似雾,美不胜收,人声鼎沸,热闹纷呈。
李恪倚靠在车厢上,笑容散淡,眼底如浮云游动。他说:“花公公,你先回宫,待我将紫芩安置在吴王府后,便进宫探望母妃。”
花苟柔声说:“不必了,带紫芩姑娘一起进宫吧,娘娘肯定喜欢。”
“好,吧。”李恪笑着说,脸上飘过一丝无奈。恐怕这才是母妃召见的真正原因。
马车驶进皇宫,三人直接去了兰清宫。紫芩是第一次进皇宫,心里有些紧张,一路上不敢随意观看,低着头跟着吴王缓缓前行。只感觉一排排金碧辉煌的宫殿抬着高贵的头颅,用余光傲视着她;一根根红色的柱子挺着笔直的腰杆,威严地注视着她。她仿佛一下子变小了,小得就像地上的蚂蚁。不知走了多久,眼前出现了一片茂林修竹,沿着碎石铺成的小路穿过幽林,便看见一排金瓦红墙的宫殿。
紫芩见吴王脚步加快,脸上露出欢喜的神情,猜想可能兰清宫到了。
三人刚进院子,一个宫女已迎了上来,对李恪施礼道:“吴王殿下,娘娘在百花阁等您。”
李恪说:“知道了,我马上过去。”
花苟拿着丝帕擦着汗,说:“吴王,咱家就不过去了,你和紫芩姑娘去吧。”
李恪笑着说:“公公一路辛苦,是该歇歇了。”说罢,领着紫芩朝东走去。
穿过一道游廊,便到了宫殿的后面,那里是一座花园。园里百花争艳,花树成林,假山叠嶂,流水潺潺。在碧波荡漾的人工湖中有一个红色的楼阁,黄色的琉璃瓦闪着晶莹的光泽,翘起的檐角如苍鹰般振翅欲飞。一座白色大理石砌成的拱桥将楼阁和湖边连了起来。
李恪带着紫芩走过拱桥,进入阁楼。
还没来得及观看阁楼里的布置,紫芩就听到一个温婉动听的声音响起:“是恪儿吗?”
“是我,母妃。”李恪恭敬地说。
片刻,从淡雅的屏风后面走出一位丽人。紫芩只看了一眼,便被那浑然天成的高贵清雅所震慑,不敢抬头再看。
杨妃看见儿子身边立着一个陌生女子,不由一怔。等她看清楚那女子容颜时,眼中闪过一丝惊愕,随即恢复了惯有的从容。她温和地问:“恪儿,这位是?”
李恪回道:“这是紫芩,我在安州结识的。”
“哦。”杨妃脸上扬着笑意,眼中却有暗波流动,她拉住紫芩的手说:“长得真是标致,坐下说话。”说着便拉她坐到窗边的长椅上。
和杨妃并排而坐,紫芩十分局促,不安地抠着手指。
杨妃随和地问:“你是哪里人氏?家里都有什么人啊?”
紫芩艰涩地说:“回娘娘,小女子是清河人氏,家有父母双亲,三个哥哥,两个姐姐,一个妹妹。”
“嗯?”李恪万分惊疑,她不是安州一个贫苦人家的女儿吗?
杨妃看见儿子疑惑的神情,并没有刨根问底,只是浅浅笑道:“真是一个大户人家。”
紫芩抬起眼帘,匆匆看了一眼吴王,心想:大概是到摊牌的时候了。
“兰儿。”杨妃唤过身边的侍女,说:“先带紫芩小姐回厢房休息,我有话要对吴王说。”
李恪见紫芩局促不安,神情紧张,便说:“母妃,还是送紫芩回吴王府吧,她对那里比较熟悉。”
杨妃笑道:“也好,兰儿,送紫芩小姐回吴王府。”
紫芩长长舒了一口气,感激地看了吴王一眼,急忙对杨妃施礼说:“紫芩告退。”
李恪心里说:“你先在王府呆着,等我回去再问个究竟。”
“去吧。”杨妃温和地说。
待两人离去,杨妃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忧愁地说:“皇后娘娘病了,你知道吗?”
“孩儿不知。”李恪摇摇头,他不明白皇后病了,母妃为何把他叫回来。
杨妃叹口气说:“唉,要说起病因来,还与你有关。”
李恪迷惑不已,说:“请母妃明讲。”
“高阳公主新婚之夜,你夜闯皇宫,惊扰了皇上皇后。天刚一亮,高阳又闯进宫来,请求皇上解除婚约,皇上没有答应,她便负气离去。三日归宁,也没来皇宫。这门亲事是她和皇上撮合的,结果成了这样,她心怀内疚,渐渐就病倒了。”
不提此事便罢,一提李恪心头又痛起来。他渐渐感觉呼吸不畅,嗓子干痒,接着便咳嗽起来,由缓到急,由轻到重。直咳得面色通红,头脑胀痛,撕心裂肺,胆肝俱碎,他不得不扶住墙壁来支撑摇摇欲坠的身体。
他异常的表现吓坏了身旁的杨妃。她扶住儿子,面无血色,焦急地问:“恪儿,你怎么了?不要吓母妃。”
李恪竭力抑制涌上喉间的咳意,好半天才平息下来,额上已是一层虚汗。他擦擦汗,笑着说:“没什么,母妃不要担心。”
杨妃扶着儿子坐下,不安地问:“真的没什么?你咳得那么厉害。”
“真的没事。”李恪转移话题问:“母妃,您叫我回来有什么用意?”
杨妃见儿子的脸色渐渐恢复常态,想到他刚来时气色红润,不像有病,便稍稍放下心来,说:“皇后娘娘得的是心病,只要高阳不怪她,她的病就能好起来。”
李恪忿然道:“真搞不明白她是怎么想的,说好要把子清嫁给遗直的,她怎么就给房遗爱提了亲?”
杨妃忧郁地说:“你错怪皇后娘娘了,最终决定权在皇上手里。皇后娘娘承担了所有过错,就是不想让高阳恨你父皇。”
“父皇也真是的,这么大的事情也不征求子清的意见。”李恪恨恨地说。
“你不要埋怨皇上,记住,这个世上没有想害自己孩子的父母。”杨妃幽幽地说:“高阳和遗直是没有缘分,这怨不了任何人。”
“哼,缘分还不是靠人修来的。”
“恪儿,事已至此,你不要一味的埋怨,应该想想办法该怎样弥补。”
“最好的办法就是让父皇下旨解除婚约。”
“这是不可能的,你别痴心妄想了。高阳已经嫁给遗爱了,我们能做的就是劝她和遗爱好好过日子。”
李恪恼怒地看着母亲,语气却非常平和:“您绕了这么大的弯子,就是想让我劝劝子清?”
杨妃扭头不看儿子的脸,说:“我知道这对你而言很困难,可是高阳最听你的话。就当母妃求你,去劝劝高阳,让她和驸马进宫看看皇后娘娘。”
李恪不语,这对他而言太困难了。把她让了出去已经辜负了她的一片情意,现在还要劝她和一个庸俗的男人好好过一辈子。这样的话叫他如何说得出口?!
杨妃继续劝导:“皇后乃一国之母,她要是有三长两短,必定波及政局。恪儿,你就是不为皇后娘娘考虑,你也要替你父皇着想啊。高阳是他最疼爱的女儿,现在两人闹成这样,你让他如何安心?真怕有一天,他也会积郁成疾。”
李恪知道,他若不答应,母亲还会继续说下去,便道:“我试试吧。”试试吧,让他从何处试呢?
杨妃高兴地说:“你答应了?快去吧,母妃在这里等你的好消息。”
李恪站起身来,说:“儿臣告退。”
杨妃亦站起身来,说:“快去吧。”
李恪走了几步,忽然回过身来,问:“母妃,您为什么如此关怀皇后?她去了对您不是更有利吗?”
杨妃脸色微变,怒声说:“你怎能有如此想法?皇后娘娘仁慈宽宏,耿直无私。正因为她高尚的品德,宽广的胸怀,才会让整个后宫安定祥和,皇上才能无后顾之忧的将所有精力投入到国家治理之中。这样的皇后实属罕见。现在她身体欠安,我们应该想方设法减轻她的病痛才是,怎能乘人之危,落井下石,盼她早死?你真是太令我失望了!”
李恪汗颜,涨红着脸说:“儿臣知错了,我这就去房府。”说完匆匆出了百花阁。他没有想到长孙皇后在嫔妃心中有如此高的地位,这恐怕也是李承乾稳坐东宫的原因之一。
紫芩回到吴王府,受到非常热情的招待。所有人对她都异常恭敬,仿佛她就是王府的女主人。紫芩纳闷不已,她只是吴王身边的普通侍女,他们用不着这样对她啊。在拐弯抹角地探问下,她才知道自己是除高阳公主外,第一个被吴王领进王府的女子。知道原因后,她非但没有欢喜,反而生出一点点惆怅来:他如此待她,大概也是因为紫清公主的缘故吧。
说到紫清公主,她还真想见见她。上次她强烈的敌意令她临阵脱逃,除了相貌,对她几乎一无所知。既然能让吴王冲破道德伦理的警戒线死心塌地地爱上她,那她一定有过人之处——这是她最想知道的。
恰巧一个小丫鬟端来了甜点,紫芩捏起一块指甲盖大小的点心放进嘴里,入口即化,甜润幽香。她假装不经意地问:“十七公主,过得可好?”
小丫鬟说:“回紫姐姐,公主嫁入房府后几乎没出过门,不知道她过得好不好。”
“噢?”紫芩有些高兴。没出过门?看来她和驸马的感情很不错,达到了如漆似胶的程度,竟然连门都舍不得出了。吴王要是知道这些,会不会移情别恋呢?她的心底涌出一丝甜蜜。
“不过京城里都传公主和驸马的感情很差。”小丫鬟压低声音说,生怕别人听见似的。
“啊?怎么可能?”紫芩大吃一惊,驸马可是吴王给紫清公主挑的,他怎么可能给她找一个不称心的驸马?
“我也是听说的。你千万不要告诉吴王。”小丫鬟脸上露出一丝惶恐,抱着托盘匆匆走了出去。她大概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紫芩捏起一块点心,刚要送到嘴里,却猛得想起吴王那日是巳时回的安州,这样算来,他竟是子时离京。到底发生了什么?竟让他连夜奔走?再联想到他无止无休的咳嗽,便隐隐有了答案。那么杨妃装病召他回京的目的很可能与紫清公主有关。想到这里,紫芩惊出一头冷汗,她的眼前浮现出吴王歇斯底里的咳嗽。绝对不能让他再受刺激!等她回过神来,指间的甜点已化作一团面泥。
她起身出了屋,叫来庞亮:“管家,请您给我备辆马车,我要去房府一趟。”
庞亮神色凝重,迟疑地说:“是不是等吴王回来?”
“不用,我这就去,要快。”
庞亮虽面有疑虑,但还是备好了马车。紫芩坐上车后,他问:“要不要派人护送小姐过去?”
紫芩笑道:“不用。我一人就行。”
马车驶出了吴王府大门。紫芩的脑中忽然一片空白,她不知道自己为什要去见紫清公主,更不知道见了她后该说什么。
马车驶过繁华的大街,穿过一条幽静的胡同,在一个大门前停了下来。车夫说:“小姐,房府到了。”
紫芩掀开帘子,下了马车。眼前是一个略显斑驳的红色大门;大门上面是前突的青色砖沿,上面挂着一块黑色的匾额,上刻两个鎏金大字“房府”;匾额两边翘出的雁尾状檐角上挂着两盏红色的大灯笼,上面贴着金色的“喜”字;翘檐里侧竖着两根红柱,一边柱上贴着的对联被风扯去半片。大门前的石阶上放着两尊威严的石狮子,瞪着大大的眼睛。
紫芩对车夫说:“你就在这里等我吧。”
“是,小姐。”
紫芩走上台阶,门虚掩着。她敲了敲门,没人应答。她掀开门走了进去。没走几步,便迎上来一个人,穿着青色的短衣,看见她时,面露异色,问:“你找谁?”
“我找公主。”紫芩平静地说。踏进房府后,她的心反而不慌了。
那人的表情很复杂,惊疑、不屑、反感、又有点为难。
这是什么表情?紫芩看着眼前这张千变万化的脸想。
“小四,什么事儿?”青色短衣人的身后传来一声淡淡的询问,像清风拂过脸庞。
紫芩不由得伸出头去,只见一袭胜雪的白衣缓缓移来,腰间的环佩发出脆脆的清响,和来人的步履合而为一。她抬起头,愕然:“你?房遗直?”
房遗直的眼底飘过一抹惊疑,随即恢复了平静,像深不见底的潭水,他的脸上溢出一丝笑意,淡淡的碧空中的薄云。“你来了?紫芩姑娘。”
虽然被他惊若天人的相貌所震慑,紫芩还是忘不了他轻薄自己的往事。长了一副好皮囊,却是个登徒浪子。唉,怪不得紫清公主会不高兴。
“大公子。”这个被唤作“小四”的人恭敬的对他说:“这位小姐要见,公主。”
“知道了,你去吧。我带她去见公主。”
小四看了紫芩一眼,走了。
“吴王回京了?”声音淡若浮云。
紫芩跟在他的身后,没有好感地应了一声:“嗯。”原本想给吴王求情,现在她反而同情起紫清公主来了。吴王也真是的,给她找了这样一个花花公子。
房遗直听出她语气中的不悦,便不再说话,默默地带领她朝子清住的东院走去。
紫芩左顾右盼地观看着房府的一草一木。这里比起陶然馆来真是逊色多了,首先面积大约不足陶然馆的一半。一路走来,见到的都是寻常花草,根本没有陶然馆里那种花树成海的壮观气势。房屋虽然比陶然馆多,设计的却不够精妙,建造的也不甚精美。等七拐八拐的转了几个弯后,眼前出现了一个独立的院落,四周栽着翠竹疏桐,掩映着青瓦白墙,非常典雅素净。
房遗直走了进去,站在院中平静地说:“公主,紫芩姑娘来看你了。”
尽管他的声音很平和,紫芩还是听出了一点异样。他的声音中似乎压抑着什么。
半天没有动静。房遗直只是静立在院中,神情静默。
紫芩不懂,他是驸马,怎么进屋还要得到公主的允许?
“请她进来。”屋里传出一个淡漠的声音。
门开了,走出来不是公主,而是玉奴。她看了紫芩一眼,脸上露出惊讶的神情。她说:“紫芩姑娘,请进吧。”转而对房遗直说:“大公子,请回吧。公主只见她一人。”
房遗直轻叹一口气,转身离去。
紫芩惊讶不已,她叫他“大公子”,难道公主嫁的人不是他?
“紫芩姑娘,请。”玉奴说。
紫芩回过神来,走了进去。刚进门,她不由得打了个冷颤,屋里很冷。透过紫色的水晶帘子,她看见一个红色的人影斜坐在桌旁。
“进来吧。”声音很飘渺。
紫芩走了进去,她几乎认不出来眼前的人是谁。清瘦的身子裹在宽大雍容的红色华服里,血红的嘴唇映衬着苍白的脸,细细的脖颈支撑着堆砌如山的浓发,暗淡的眼眸似蒙上了一层灰尘。多久没见她?她怎么变成了这样一个人?
于子清看着眼前这个面若桃花的粉色佳人,惨白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说:“坐下说话。”刚才她还犹豫着要不要见她,结果见到她的第一个表情就是微笑,看样子内心深处并不讨厌她。
紫芩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坐到公主斜对面的椅子上,便不知说什么好了。
“吴王可好?”于子清问道,她没想到第一个问题竟是这样,看来潜意识中最想念的人依旧是他。
“不好。”紫芩无意识地回答。
于子清没有意外,她的心底像水波一般荡漾开去。“他怎么了?”她想知道,这对她很重要。
“咳嗽,不停的咳。”紫芩抬起头,注视着公主。此时她又像变了一个人,脸上有了血色,眼中有了光泽。“吴王”二字竟有这么大的魔力?
“得的什么病?”于子清紧张地问。她只道自己病了,没想到他也病了。
“心病。”
“心病?”于子清默念了一遍,眼角有些湿润。
“公主,我是来求公主的。”紫芩跪在地上说:“吴王因公主生病,好不容易康复。希望公主不要再刺激他。”
“怎么回事儿?请起来说话。”
“公主,您的婚事是吴王保的。您对婚姻不满,吴王心存内疚,每每想起,便会咳嗽不止。在众人的齐心努力下,他的病症才稍稍好转。这次回京,吴王定来府上拜访,他若见到公主您现在的模样,肯定愧疚痛心,恐怕旧疾又会复发。”紫芩没有起身,跪在地上继续说:“公主,如果您能让吴王觉得您现在过得很幸福,他的愧疚之情就会减少,咳嗽自然会不治而愈。我知道这对您很难,可是如果您能让吴王安心回到安州,我愿意用我的一切来报答,包括我的爱情。”
听完紫芩一番情真意切的表达,于子清不知该说什么。现在她是痛苦的,可是身边的人都想用她的痛苦换取他们所珍视的人的幸福。或许她该像巫婆一样,在自己坠入地狱的时候将所有的一切诅咒,让他们陪她一起痛苦,一起毁灭。她冷笑道:“你真能放弃你的爱情?”
“是的。爱不是拥有,而是奉献。为了所爱的人牺牲一切,就算失去生命,失去和他白头到老的机会,爱情还会在思念中永生。”紫芩神情静穆,声音炽烈,目光越过于子清看向很远的地方。
“爱情还会在思念中永生。”于子清自语道。她眼前顿时豁然开朗,心中一片通亮。她扶起紫芩,笑道:“起来吧。我最会演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