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恪从齐王府回来,天已经黑了,他只能打消去陶然馆的念头。第二天一大早,他就备好礼物,准备去陶然馆。李佑的话让他很不踏实,掐指一算,到婚嫁年龄的公主只有她和十六公主两人,长孙皇后肯定舍不得十六公主远嫁吐蕃。这样一来,和亲的人选只有她一人了。他得提醒提醒她,让她做好不被选中的准备。
快要走出王府大门了,李恪又返身回来,他让庞亮把紫芩叫来。
不多时,紫芩跟在庞亮的身后来到书房。她问:“吴王,您找我有什么事儿?”
李恪看了她一眼,一身丫鬟的打扮。他对庞亮说:“管家,去给紫芩姑娘买些衣服首饰,胭脂水粉来。”
庞亮愣住了,不知他是何用意。
李恪瞥了他一眼说:“紫芩姑娘怎么还是一身丫鬟打扮?让我怎么带她去见人?”
庞亮顿时反应过来,急忙说:“我这就派人去办。”
“不要怕花钱,所有东西都要最好的。”李恪嘱咐道。
“是,是。”庞亮喜滋滋地退了出去。看来殿下终于情窦初开了,懂得讨女孩子欢心了。
庞亮走后,紫芩不解地问:“吴王,您买这些东西干什么?我只是各丫鬟,用不上。”
李恪笑道:“这京城不比安州,我要把你打扮得漂漂亮亮,去见一个人。”
“谁?”
李恪没有回答,而是说:“去给我沏杯紫笋茶吧,这茶只有你沏得最好。”
“是,吴王。”见他不肯说,紫芩也没有继续追问,她乖巧地离开书房。
李恪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抚mo着手中的那只小锦盒,满眼忧郁。盒子里是一个用象牙雕成的人像,是他一刀一刀刻成的,每一根线条都饱含着他的情思,希望她回喜欢。
不多时,紫芩端着紫笋茶上来了。李恪放下盒子,接过茶盏,抿了一口,赞叹道:“真香。我发现你沏茶的手艺又长进了。”
紫芩吟吟笑道:“是吴王您给的茶叶好。”
正在两人闲聊时,庞亮捧着几个盒子进来了,说:“吴王,您要的东西都买齐了。”
李恪说:“让府上最会梳妆的丫鬟紫芩姑娘妆扮。”
“是,吴王。”庞亮转而对紫芩说:“紫芩姑娘,请跟我来。”
当李恪慢悠悠地品完一盏茶时,妆扮一新的紫芩出现在眼前。他不能不信服那句“人靠衣装马靠鞍”的古话。穿上团花曳地长裙的紫芩霎时从一个农家女变成了大家闺秀。她的秀发如云,斜倚如山,上面点缀着珠花金钿;施过铅粉的面孔更加光洁白皙;一对长穗的明月铛映衬出她的延颈秀项。只见她双目含情,朱唇微启,怎么看都像一个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或许她本来就不是一个农家女。
紫芩见吴王不说话,忙问:“是不是不好看?我还是换回来吧。”说着就要往外走。
李恪急忙叫住她说:“别动,很好看。”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眼睛。多像啊!
紫芩没敢动,她从他的眼中看出一种柔情。他是在看她,但他的神情仿佛在看另一个人。
李恪像是记起了什么,站起身说:“你等等。”说着就走出门去。等他进来时,手里多了一件披风。“把这个披上。”他说。
紫芩接过来一看,顿时吓了一跳,这不是吴王最宝贝的银狐披风吗?记得又一次她收拾吴王的房间,就是把它放得重了些,便遭到他一顿训斥。现在竟让他披上,她哪敢啊。她急忙说:“紫芩不敢。”
李恪笑着说:“让你披上你就披上。”
紫芩胆战心惊地把披风披在身上。
李恪拿起桌上的锦盒,说:“走吧。”
紫芩诚惶诚恐地跟他出了门。一路走来,引得府中下人频频侧目。是啊,他们的主人还是头一回领着陌生女子在府中行走呢,他们怎能不好奇?
“吴王,我们这是要去哪儿?”紫芩坐在马车上问。
“到了你就知道了。”李恪双手握着盒子说。
于子清正在梅园中赏花,承基匆匆赶来说:“公主,吴王殿下来了。”
于子清顿时来了精神,怪不得早晨喜鹊总是叫个不停呢,原来是他要来了。忙说:“快请他到傲雪亭来。”正好今天阳光明媚,也没其他客人。
“是,公主。”
“对了,让玉奴准备几个小菜,再烫一壶好酒。”
“是,公主。”
于子清整整衣裙,摸摸发饰,感觉一切都好后便向傲雪亭走去。到了亭子没多久,便看见一个蓝色的身影在林间晃动。
“李恪!”于子清叫道。一年没见,不知他变成什么样了。
听到喊声,紫芩一怔:谁敢直呼吴王的名讳?她用余光瞥了一眼吴王,他的神情复杂,急切中有些迟疑,欢喜中有些忧伤。一路上,他一直垂着眼帘,神情静默,没说一句话。他究竟要见什么人?
两人刚进亭中,一个粉色的身影便冲了上来。
“李恪!”
紫芩一惊,随口而出:“紫清公主?!”原来吴王要见的人是她!
于子清随即也愣住了,李恪身边怎么多了一个女子?她定睛一看,不正是那个叫“紫芩”的丫鬟吗?她竟然披着她送给李恪的披风!他们的关系果然不一般。喜悦的心情立刻落了下来。
“十七妹。”李恪笑着叫了一声。
这三个字像炭火一般烫得于子清收回了伸出去的手。她讪讪地叫了一声:“三哥。”
李恪笑道:“给你介绍一下,这是紫芩。”
于子清笑笑,说:“我们见过面了。”她深吸一口气,收起失落的心情,换上灿烂的笑容,热情地说:“别站着,坐下说话。”
李恪扶着紫芩,温柔地说:“小心台阶。”
于子清心中顿时腾起一股怒意,有种想哭的冲动。
三人进了亭子,紫芩刚想坐,李恪拦住她说:“凳子凉,你先等等,我给你温温。”说着便坐在一个石凳上,片刻之后站起身说:“可以了,你坐吧。”说着扶她坐下,自己坐在她身旁的石凳上。
于子清压住心中的怒气,看着一脸幸福的紫芩,真想上前抽李恪一个耳光。
李恪见她不坐,奇怪地问:“十七妹,你怎么不坐啊?”
于子清一屁股坐在冰凉的石凳上,此刻她的心比石凳还要凉上几倍。去年送他走的时候,他也是把坐热的凳子让给自己。短短的一年,已经物是人非了。
李恪笑着说:“多谢十七妹送的锦袍,穿上很合身。”
“哦,合身就好。”于子清淡淡地说。“早知如此,我就是把它撕了也不给你。”她在心里说。
“我也送十七妹一件礼物。”李恪把锦盒递给她。
“哦,谢谢。”于子清懒懒地接过锦盒。
“不打开看看?”李恪问。
“不了。”于子清随手将盒子放在一边。心想:人都这样了,还要礼物做什么?
这时玉奴领着几个侍女端着菜肴上来了,不一会儿,桌子便摆满了。玉奴刚准备摆酒,却于子清拦住了:“酒就免了吧,我身体不舒服。”
“是,公主。”玉奴端起酒壶出了亭子,心里说:“你不是特意嘱咐要上好酒吗?现在又不要了,真是的。”
李恪问:“十七妹身体不舒服?”
“啊。刚觉得不舒服。”于子清拿起筷子,不看两人,说:“也没什么好招待的,几道家常小菜,随便尝尝吧。”
李恪笑着对紫芩说:“我这十七妹口中的‘家常小菜’可是王府中吃不到的。你今天有口福,多吃点。”说着便给她夹菜。
“多谢公主盛情款待。”紫芩说。
“‘盛情’二字谈不上。”于子清夹起菜塞进嘴里,狠狠地嚼着,就当那菜是李恪。“我咬死你!”她在心里说。
紫芩觉察出公主对她的敌意,便道:“呀,这里的梅花好漂亮。吴王,公主,你们聊,我去看花。”
李恪放下筷子说:“我陪你去。”
紫芩急忙说:“不用不用,您和公主一年没见面了,应该有好多话要说。我一人去就行。”说着便拎起裙角,出了亭子。
“慢点儿。”李恪关切地说。
紫芩逃离傲雪亭,她不明白紫清公主为什么会对她产生敌意。她是吴王的妹妹,没理由讨厌吴王身边的女人啊。还有吴王今天的表现太反常了,他怎么突然之间就对自己殷勤备至了呢?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一切和自己进入都督府有什么关系?
紫芩走后,于子清一言不发,只是吃菜。
李恪坐了半天,说:“吐蕃来了使臣,你知道吗?”
“知道,不就是禄东赞嘛。”于子清没有抬头,她不想看他的脸。
“他是来为松赞干布求婚的……”李恪犹犹豫豫地说。
“知道,娶的是文成公主。”
李恪一愣,他忘了她是来自未来世界的人。可是宫中没有“文成公主”这个人啊。他停顿了一下,说:“宫里适合出嫁的公主不多。”
于子清抬起头,见他一脸担忧,忽然笑了:“你担心什么?我又不是文成公主。”
“宫里根本就没有文成公主这个人。”
“历史上还没有紫清公主呢。”
见她一点都不在乎,李恪只能把话挑明:“宫里适合出嫁的只有你和十六公主,长孙皇后肯定不会把自己的女儿嫁到吐蕃。恐怕……”
“那不正好?我嫁到西藏就不会烦你了。”于子清笑着说,眼中却腾起了泪花。既然关心我,为什么还要在我面前和别的女子卿卿我我?
“你知道我是不愿意让你嫁到吐蕃的。”李恪垂着眼帘说。
“好了,我身体不舒服,就不陪你们赏花了。抱歉。”于子清站起身来,再不走,她怕她会当场哭出来。走了几步,又返回来,拿起桌上的锦盒,笑着说:“多谢三哥你送的礼物。”说完转过头去,泪水涌出了眼眶,她不敢擦拭,扬着头快步离开。
李恪望着她远去的背影,一脸哀伤。目的达到了,为何他的心如此疼痛?
李恪走后便没再来,于子清也没再出陶然馆。她成天坐在窗前,握着一个光洁的小人儿,看着窗外的梅花开了一朵又一朵。她不明白,能雕刻出如此传神的她的李恪,为何还会爱上别的女子?有时,她也为自己这种自私的想法感到羞愧:她不能嫁给他,又不愿意他爱上别的女子,这是怎样荒谬的逻辑?然而,合理的理性思维仍旧不能缓解她想起他和紫芩暧mei神情时的隐隐心痛。
新年如期而至,皇宫里一片喜庆。大红灯笼挂满屋宇,炮竹声连连不断,随处可见年少的皇子皇孙在宫中追逐嬉戏。
这时的陶然馆最热闹,满园梅花开放,引来宫中佳丽争相观看,于子清就在她们的欢声笑语中度过一个个无聊的白天。
她不喜欢这么多人来看梅花。她偏执的认为,梅花和桃花不同,它是孤寂的,是孤芳自赏的。像这种一群群的人穿梭在梅花丛中,谈笑风生,高谈阔论,简直是对梅花的侮辱。可她毕竟也是个俗人,她不能因为自己奇特的想法而把那些嫔妃们拒之门外。
这天人来的特别多,因为下雪了。所谓“有梅无雪不精神,有雪无梅俗了人。”赏梅还是要在下雪天。大概是李世民到来的缘故,很多嫔妃都挤到了傲雪亭中,个个打扮的妩媚妖艳,在梅花丛中骚首弄姿,咿咿呀呀吟诵着苍白无力的诗句,无非是想显示自己的才华,博得皇上的青睐。
于子清实在看不下去,借故离开了梅园。让他们吟诗作赋去吧,她只想要一片清净之地。
等到众人散去,已是月上枝头,雪停了。于子清踏着厚厚的积雪,独自一人来到梅花园里,四周一片寂静,只能听到脚下的雪发出的“沙沙”声。这才是她想要的境界,有雪,有月,有梅。
清冷的月光洒在雪地上,明如白昼。她贪婪地呼吸着混着清香的冰凉的空气,大脑一片清亮,咏诵梅的诗词一股脑的涌了上来。月下的梅花,当真如李清照所言:寒梅点缀琼枝腻,香脸半开娇旖ni,当庭际,玉人浴出新妆洗。
她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古人的诗词能有简短的几句话,勾勒出清雅的意境,而现在的人用成篇的文字也描画不出半点安宁。现在她明白了,古人的心是静的,而现代人的心是躁的。心动则万物皆动。
她弯腰捡起地上的残枝,应该是白天被人折下又丢弃的。抚掉枝上的残雪,花瓣随着雪一起凋落,她的心莫名的痛起来。美丽的生灵,却因人的贪欲,过早的凋谢了。
梅是孤傲的,梅是孤独的。
她望着手里那个挂着一星半点花瓣的枯枝吟道:“数萼初含雪,孤标画本难。香中别有韵,清极不知寒。”她在树下的雪地里刨了一个坑,将枯枝埋掉。“不受尘埃半点侵”的梅花,是不该被俗人踩在脚下的。
花是孤独的,月是孤独的,人也是孤独的。
于子清仰头看着那轮玉盘似的明月,如果月有魂,花有心,应该明了她的孤独。她缓缓吟道:
“白鸥问我泊孤舟,是身留,是心留?
心若留时,何事锁眉头?
风拍小帘灯晕舞,对闲影,冷清清,忆旧游。
旧游旧游今在不?花外楼,柳下舟。
梦也梦也,梦不到,寒水空流。
漠漠黄云,湿透木棉裘。
都道无人愁似我,今夜雪,有梅花,似我愁。”
忽然,梅花深处传来一声叹息。
“谁?”于子清问。她没有害怕,在这样的夜独自赏梅的人,应该和自己有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