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向东的意思是,老宋既然不准备跟县里要钱,干脆回去好了,麦子也快收了,回去忙忙麦收也许心情会好些,人一忙就顾不上伤心了,人一累就只知道睡觉了,人一睡觉就什么都会忘了。
“你回去忙麦收吧!”
“我要修桥。”老宋忽然开了口,他抬起脸看着周向东。
周向东以为自己听错了:“修桥?”
老宋又说了一句,“我要修桥。”
和建设一起出来打工的老乡们一致认为老宋的脑子是出了什么问题,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这个老宋,一不向县里闹着要钱,二还要修桥,是不可理喻了,是疯了,桥是谁的,桥是人家的,你修的是什么桥?
“我问你怎么修?”周向东蹲下来,看着老宋。
老宋说你们别管,我是想和我儿子在一起多待会儿。
和建设一起出来打工的老乡们说老宋一会儿说要修桥一会儿又说要和建设多待一会儿,是不是脑子真出了问题。工地那边的工头也很关心建设的父亲,怕他出什么事,已经派了一个人专门跟着老宋,并且把话也给传了过来,说准备把建设半年多的工钱马上给他结了,而且还要多给一些丧葬费。
“我只要工钱。”老宋说建设不是那种人,建设在桥上看着呢。周向东往桥那边看看,桥上有人在骑车,骑得飞快。“要不,让工地派几个人跟着你修?县里不修,咱们替他们修,只要你说怎么修?”老宋又说不用,老宋说他就要一个人修,为的是要和儿子多在一起待待。
周向东眼睁得老大,说那好,那就让工地把水泥沙子给你送来,还有砖。
周向东说完这话马上就又愣在了那里,因为他听见老宋又说了一句:“不用,我自己出钱买,不用工地的沙子和水泥。”
“你何必!”周向东说。
“我自己修,修给我儿子看!”老宋说。
周向东不再说话,周围的人也不再说话,都看着老宋。
周向东吩咐厨房里的人给老宋的饭里放了两粒安眠药。老宋整整睡了一天。
“睡睡就好了,神智就会清楚了,然后让他回去忙麦收,人一忙就什么都忘了,人一见麦子就什么都忘了。”周向东说今年的麦子不错,让麦子去收拾他,收拾得他什么也不再想,别看麦子不会说话,麦子最会收拾人。
谁也说不上县城这座烂水泥桥到底有多少年了,这烂水泥桥重要吗?那还不重要!你要是想去县城东边的开发区或是去华兴县、区里县、大同县、
左云县、右玉县、张北县、许多的县吧,你就不能不走这座德拉桥。而你想从东边的开发区进县城也必须走它,要不就绕路,从马莲庄那里走,绕路远且不说,路又不好走。多少年了,县里也不说不修这座桥,一是顾不上,二是要想修这座桥就必得要搭建临时性的桥,修桥的事就这样一搁再搁。好了,这时候有个新闻在县城里传开了,有人在那里修桥了,修桥的人是谁呢?也传开了,就是前不久刚刚被淹死的那个青年民工宋建设的父亲。这事一传出来,报社马上也就采取了行动,他们发现了新闻点。
事实上,不是老宋一个人在那里修,而是两个人,另外那个人是谁呢?
是建设的母亲,她又从老家赶了来,她不放心老宋。她和老宋两个人出现在了桥头,在那里又是拉沙子又是拉水泥,最后还拉来了砖,这种事,其实都是老宋的女人来做,在家里,主要的活儿也都是靠老宋的女人来做,只要老宋一出来做老宋女人就会马上把活儿抢过来,从很年轻的时候开始,他们就是这样过来了。这两个人在桥上做事,不知怎么让旁边的人看着就觉得十分的悲怆。老宋的女人在前边拉车,是一车沙子,老宋在后边推。老宋的女人在前边拉砖,老宋在后边推。白天桥上人多是不能做这种事的,是要影响交通的,这种事只能在晚上人少了的时候做,这时候,上班下班的人少了,出来走动的都是些吃过了晚饭没事的闲人,人们没事干,没事干就出来站在桥头看这两个刚刚死了儿子的外乡人做事。他们也看出来了,这两个死了儿子的外乡人是要在桥的两边砌两道桥栏,他们不可能把料一下子都下到桥上,他们也不可能像施工单位那样设个禁止车辆通行的标志,他们能做什么呢,是修一段,再修一段,一点一点修。所以水泥沙子和砖也是一点一点往过拉。因为,到了白天这桥上的行人一刻不停,是车水马龙,是络绎不绝。
人们发现,就这个老宋,干几下,把手里的砖码一层,就要对着桥下低声说句什么。
说什么呢?人们都说这个外乡人对着桥下说什么呢?这个人是不是精神出了毛病?
而很快,人们听到了老宋在说什么。老宋码几块砖,停下,就要对桥下说:“建设,爸给你修桥了,你看着,爸给你修桥了。”要不就是:“建设,你原谅爸没给你买那个小灵通,你原谅爸吧。”老宋码几块砖,又停下来,对着桥下又小声说:“建设,爸给你修桥了,爸就在这里,爸和你在一起。”有人从桥上过来了,虽然是晚上,但是夏天的晚上人们睡得晚,有人一来,老宋就停了嘴,继续砌他的砖。而那来人呢,是住在桥边的人,他们过来做什么?他们给老宋拿过来半个西瓜,他们要老宋吃,他们要老宋不要太伤心了,他们都说要不叫几个人来帮着修?大家一起动手,很快就会修好了。老宋却急了,摇摇手,连说不要不要,倒好像怕别人把他的什么东西抢了去似的。
老宋已经砌了一段了,然后是砌下一段,晚上砌,到了白天他就不能再砌了,白天的时候他就坐在那里守着晚上砌好的那一段,老宋的女人,不知戴了一顶谁给的草帽,戴着,就坐在老宋的旁边,两个伤心的人,一动不动坐在那里让别人也看着伤心。老宋的女人忽然有了动作,那就是,抬起手来给老宋擦脖子上的汗,然后又不动了。其实更加难受的是周围看他们的人,他们都是住在周围一带的本地人,他们想帮忙,但让老宋一个一个都拒绝了,他们看着这一对正向老年迈进的夫妇——
刚刚死掉儿子的夫妇,他们不知道拿出什么话来安慰他们,所以,他们给老宋他们送水,送瓜。小旅馆那边到了时候还会把饭送过来,因为老宋他们一家子在他们小旅馆住过,现在呢,老宋和他女人又住在了他们的小旅馆里,所以她们好像觉得她们和老宋夫妇关系不一般了。有一个老头儿,也是县城里的,却不在小桥附近住,住在离小桥很远的地方,也天天过来,过来就坐在那里,好像是,坐在那里是为了陪陪老宋夫妇,也不说话,也只是,坐在那里看,到了中午吃饭这个老人会慢慢慢慢走回去,到了人们上班的时候他就会又来了,还是坐在那里,手里拄着一节竹棍,看着老宋夫妇。小旅馆那边来人送绿豆汤给老宋夫妇还会劝老头儿也喝一碗。
“您也喝一碗?天太热。”
“修桥补路,修桥补路。”老头儿点点头,什么意思呢?
老宋的工程也就是做了十个晚上,桥两边的两道短短的桥栏就出现了,而现在的桥栏看起来更像是两堵十分矮的矮墙,因为上边还没有抹水泥,所以是没有最后完工。老宋还是在夜里做,一边做一边用很小的声音和他儿子建设说话,他儿子在什么地方呢?他儿子建设现在是无处不在。在桥上,在桥下,在身前,在身后。现在老宋说起话来不再是对着桥下,他是一边干一边说。比如:“建设,递块砖。”比如:“建设,来铲子水泥。”比如:“建设,再往这边来点儿水泥。”比如:“建设,你站开点儿,让爸来。”比如:“建设,你看看,结实了吧。”比如:“建设,你看看,再有人站不稳往后退就给挡住了吧?”老宋现在说话也不再避人。老宋的砖砌得不怎么好,一块这样,一块那样,但谁还在意这些呢?人们感动还来不及呢!一到了晚上,小桥四周就有不少人,他们站在远远的地方看,怕影响了老宋,怕影响了老宋和他的儿子交谈,这真是让人既感动又伤心的事!这期间,报社记者把老宋的事在报纸上介绍了两次,而且还登了老宋的照片,但老宋一句话都不说,他要说,就只是说着自己的话,对儿子建设说的话。
“建设,你喝碗绿豆汤。”老宋说,对着一片虚空举举碗。
老宋快要把桥栏修好了,最后一道工序也已经做完了,那就是在桥上的两道护栏上抹了水泥,抹了水泥之后桥栏就更像是桥栏了,老宋在桥上又守了一天,他要等着水泥干好,老宋坐在那里,老宋女人也坐在那里,他俩都一动不动,要动,就是老宋的嘴,他又在那里和他的儿子建设交谈。老宋的女人忽然也动了一下,她抬起手,给老宋又擦了一下脖子上的汗。他们不再动的时候,坐在另一边的那个老头儿却动了起来,老头儿慢慢站起来,慢慢朝这边走了过来,老头儿走得很慢,他的岁数也只能慢,他走过来了,让老宋吃了一惊,老头儿把手向他伸了过来,老头的手里呢,是三张一百元的票子。
“你拿着。”老头儿说。
“不要不要。”老宋马上站起来。
“你拿着。”老头儿又说,是长辈命令晚辈的口气。
“不行不行。”老宋往后退。
老头儿不说话了,把钱往老宋手里一塞。
“你拿着,我八十五了。”老头把手朝老宋伸出来,做了个“八”字的手势。“我八十五了,我什么没见过!”老头儿用手里的拐杖敲敲老宋修的桥栏,又敲敲,又敲敲,慢慢走远了,已经走到桥头了,又在那边用拐杖敲敲桥栏,又说了句什么?老头儿说什么呢?老宋在这边当然听不清,老头儿在那边说:“我八十五了,我什么没见过!”
也就是在这天,县里也来了人,来人看桥,那是几个在县里办公的公家人,他们没和老宋说话,他们站在那里说桥的事,他们指指画画。他们还上了桥,从这头儿往那头儿走,再从那头儿往这头儿走。他们没有一个人和老宋说话。其中的一个人,还抬起脚来蹬在老宋修的水泥桥栏上使劲儿,用力蹬了蹬,水泥已经干得差不多了。他们在一起说话,他们说什么?老宋在这边当然听不清,他们说:“看,看那边,那戴草帽的是母亲,她旁边,那一个,是死者的父亲。”他们还说什么?他们说:“说不清,谁也说不清,这两个外乡人,一不闹着要钱,二又要自己修桥,唉,那么大的儿子说没就没了。”他们真是说不清,他们后来得出一个结论,当然也不能说是一个结论,应该说只能是一种猜测,他们猜测建设的父亲和母亲是受的刺激太大了,精神出了毛病。
“那男的,一边干活儿一边总是不停地跟他儿子说话。”一个说。
“他儿子不是死了吗?”另一个说。
“所以说可能是这地方受刺激太大了。”一个说。
“和他儿子说话?”
“和他儿子不停地说话。”
“一边干一边说?”
“一边干一边说。”
“可他儿子已经去了那边!”
“所以说他受刺激太大了。”
“那女的说不说?”
“女的不说。”
“女的有时候比男的坚强!”
“他们住什么地方?”
“喏,就那边,迎宾旅馆。”
“东西就送到迎宾旅馆?”
“我看是送给神经病了。”
“你这话可不好听!”
说“神经病”的这个人马上用最小的声音说,说不过现在许多许多神经病都是这个世界上最好最好的人,有什么办法呢?报社把事情弄这么大,县里不准备修桥还能说什么?“再不修,说不下去!”
老宋望着这边,老宋朝这边望着的时候老宋女人也掉过脸望着这边,他们不知道那几个人在说什么?但他们马上给眼前的突发事件吓了一跳,老宋和他女人都一下子站了起来,有两个骑摩托的在桥上撞了,他们不是对着骑,他们都是朝着一个方向,他们的摩托车上都带着很大很鼓的蛇皮袋子,里边装着什么?还能是什么?小商品,衣服,毛线,鞋子,帽子,或者就是专门给孩子们吃的那种膨化食品,他们把这些东西从东关接到手然后再用另一个价送到另一个地方去,这就是商业!这就是生活!他们的摩托车后边的袋子也实在是太大了,骑到并排的时候互相碰了一下,虽然只是轻轻一碰,但摩托车的惯力让他们一下子就朝着各自不同的方向把车子射了出去,但车子马上又被往回弹了一下,是什么把车子反弹了一下?就是老宋刚刚修好的水泥桥栏。那两个摩托车倒地的时候发出哧啦哧啦的摩擦声,但由于后边鼓鼓的蛇皮袋的支撑,所以骑摩托车的人没有被摔坏,并且,他们马上就爬了起来,一个,手上受了伤,一个,脸上让刮了一下,但都不严重。这个县城,怎么说,太小,人跟人就特别亲,这两个骑摩托的没吵,但他们都吓得够呛,他们看看桥下,桥下有什么呢,是河水,很深的河水,宏大而深沉的河水。
“也许,也许,也许……”其中的一个说,“前不几天刚刚淹死过一个年轻人。”“咱们也许就掉到河里了,如果不是这两道桥栏。”另一个说。老宋站在另一边,他没过去,好多人都跑过去了。
老宋没到摩托车相碰的那边去,老宋的嘴张得老大,声音却很小:“建设,建设,爸告诉你……”
老宋要告诉他儿子建设什么呢?没人知道。
怎么说呢,连老宋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修桥的事在这个小县城里弄出了多么大的动静。老宋准备走了,乡下无边无际的麦子在等着他,也等着他的女人。一个人在心里能盛放多少悲伤呢?这还真不好说。但这悲伤会影响太多的人。老宋一边修桥一边可以对他的儿子建设絮絮叨叨地说话,但县里做事就不是这样了,现在是,县里什么话都没说就行动开了。老宋准备走的那天上午,德拉桥这边忽然开来了两辆铲车,那铲车一开来就开始铲那年久失修的德拉桥,老宋刚刚修好没两天的矮矮的水泥桥栏被铲了起来,那一段一段的砖头水泥桥栏,一节一节被铲了起来,那水泥桥栏,外边的水泥干了,可里边呢,居然还没有干透。老宋这时候才看到桥头两边早已拉了绳网,还立了牌子,让人们不要再从桥上过,这都是夜里做的,县里终于要修桥了,修一座更大更结实的新桥。铲车的声音很大,轰隆轰隆的。所以,没几个人能够听到老宋的说话声,老宋朝着桥下小声说:
“建设,建设,建设……”
“建设,建设……”
“建设……”
老宋想说什么呢,人们不知道,因为老宋忽然一下子捂着脸哭了起来。老宋的手很大,两只大手把一张脸给捂得严严实实,但老宋的泪水还是从手指缝里流了出来,流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