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林主任见此也傻眼了。技术员成了柳治国的私人顾问,那么全村的烟事技术谁来指导?不让柳治国雇聘,那么技术员的吃住工资谁来负担?村民们不愿负担,又不能强迫命令。
这天夜里,小林主任便睡不着觉。张主任回城养病去了,李主任回家看老婆。空荡荡的村委会里只剩了他一人。春夜料峭的寒意浸透薄薄的被套,使他觉得通身透凉,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想着秧苗的事,想着技术员的事,想着会场上的事,心里就觉着一阵阵难受,胃里就有厚厚重重一块积物不住要翻上来,老有一种要呕吐的感觉。胃又疼起来,先是小疼,用手压住可稍减,后来便大痛,用手掌使劲按压也不起作用。痛得他不住在床上翻滚,额头上密密的汗珠一颗颗爆出来。他想起来找一点什么东西来吃,把胃撑起来就会止痛。找来找去却没有什么东西可吃。便想起在家里时,晚上读书,刚刚觉得有点口渴,妻子就会像有感应器似的,马上把一杯泡好的糖茶递到手里,有几次他奇怪地问妻子,你怎么知道我想喝水?妻子笑而不答,下次亦然。他就想妻子现在不知有没有感应,如果妻子看到他现在这副惨样,会疼死哭死了。就觉得心里酸酸的,有两道泪水冷冰冰地顺面颊淌下来。第二天大早,柳坪的男人们还在被窝里躺着回笼觉,女人们刚刚打着哈欠睡眼惺忪地往茅厕里送尿罐的时候,小林主任早已走出八里路,搭上了通往东垣乡的公共汽车。回到柳坪,已是掌灯时分。村长柳明栓刚刚钻进被窝。听到小林主任贼叫,忙披衣起来。开门一瞧,吓一大跳。只见车上只有半车连泥带水的烟苗,又见小林主任满面血污,额头一道裂口还在渗血,衣服全是灰土,一条胳膊拉着,说话也哆哆嗦嗦,不住打抖,忙把他扶进屋里。小林主任一天没吃饭,饥饿劳累,加上伤痛,一点力气也没有了。佝偻着身子,腰也直不起来,勉强给柳明栓交代了,说秧苗是从东垣乡四个村起的,回来路上,车栽进了路沟里。要他立即连夜把烟苗分下去,明天一早赶紧移栽,千万不能把这些烟苗毁了。就再也支撑不住,哼呀呀地就从椅子上溜下地去。柳明栓急上前去扶时,早已人事不知了。柳明栓原本对种植烟草也是一种消极态度,以为不过是主任们为了好交差,又来瞎折腾一番罢了。如今看到小林主任伤成这样子,仍在关心烟苗,不禁心为之震撼。忙喊了几个人来,亲自护送着把小林主任送往医院。
第二天一早,柳明栓便黑着脸,挨家挨户吼喊日骂。村民们一个个祖宗八代都给柳明栓日骂个遍,却一句也不敢吭,乖乖领了烟苗,领着老婆娃儿到自家田畦里栽秧苗去了。柳明栓喊来技术员,亲自一家一家查看验收。这一天,柳明栓脾气大得怕人,村民们稍不当心,就会被骂个狗血淋头。一个个小心翼翼,一棵秧苗也不敢糟蹋了。
小林主任在医院住了一个月。左臂上打着石膏,额头上留条长疤回来了。到烟田里一看,家家都栽得整整齐齐,刚返青的烟苗直挺挺的,看上去精神得很。心里忽然有一种说不出的感动。中午在柳治国家吃饭,就有一种想喝酒的冲动,三盏下肚,额头那条长疤便红红地发亮,瞅了柳治国,说:“群众还是好的。”柳治国不语,只嘿嘿冷笑。又说:“只有落后的干部,没有落后的群众。”柳治国仍不语,只管冷笑。小林主任心里不悦,也冷笑,讥道:“金口难开?”柳治国不看他,只瞅着院外高高远远的天,说:“只有失败的干部,没有失败的群众。”小林主任愕然。
这一段时间较清闲,烟田管理还未交手。妻子从县城赶来叫小林,软硬兼施,一定要他回去休养。小林无奈,张主任仍未回柳坪,只好给李主任打个招呼,又嘱咐柳明栓一定要抓好烟田管理,抓紧施肥、锄草、掐杈等,便回城去了。出柳坪村口,又禁不住回头看几眼,心里忽有一种异样的滋味生出。
小林主任一走,就剩了李主任。李主任在柳坪,照旧是个受欢迎的人物。
他每日东家进,西家出,不用村长派饭,走哪家吃哪家。和老汉们抽旱烟,和老太们聊家常,和婆姨媳妇们开玩笑,和姑娘小伙们玩牌打麻将。碰到谁家干活儿,就帮上一手。没有多久,便成了个地地道道的柳坪人。坪里两家里卖屋易地,要请李主任来写字据做中人,婆姨汉子们骂架,要请李主任来评个公道,上梁娶媳妇宴宾客,谁家也不会忘了请李主任来吃酒席。李主任仍是那么乐乐意意的“乐哈戏”,人多的地方仍忘不了来一段蒲剧清唱快板顺口溜或戏法魔术。隔一段时间想家了就回去看看老婆。李主任这一回下乡,真觉得似神仙日子。参加工作三十年、正副科长当了十九年,李主任从没有干不好的工作,也从没有上升提拔的希望,老也不能“进步”。正如他说“革命不敢忘科”。虽说生性开朗,却也难除苦恼。对天对地赌咒,谁要再求进一步,谁就是大王八。机关里日子便难熬,天天对自己念一个字:混!到柳坪这段日子,混得可算是快活。快活了一段日子,李主任每日静下来,总觉得心里头有点空,虚得发慌。想想柳坪人倒是待自己不薄,该为他们做点什么好事才是。又想想没有必要。自己倒是待公家不薄,做了许多工作,公家也不肯为自己办好事。于是心里便坦然,便不再虚慌。每日照旧快活。一日,到柳明栓家吃饭,正遇柳家发生一件事故:柳明栓婆姨挑水时跌了一跤,跌得手腕骨折,下颌错位。柳明栓及邻居们全慌慌乱乱请医抓药服侍病人,自然顾不及烧饭,也忘了请李主任吃饭。这天中午李主任饿的肚子。饿了肚子自然快活不起来,便有了李主任自到柳坪后第一个不快活日。晚饭仍在柳明栓家。谈起柳明栓老婆的受伤,由受伤又谈起柳坪人的一大难:吃水难。每天要到南岭腰的泉水里去挑水,来回三四里地,挑上两担水便要一个早上。晴天还好说,雨天是一路红土胶泥,黏糊糊地踩进去拔不出来,上坡下坡不小心便是一个屁股墩。懒一点的人家,下雨天宁肯饿着肚子钻被窝,也不肯去挑水。柳明栓叹气说,生在柳坪村,一辈子活受罪。柳坪人吃水难,这情况李主任早清楚。只因从不影响自己的快活,所以从无深刻感受。今日遇此事故,心中便突然一个念头一动。笑嘻嘻问柳明栓道,你想不想吃自来水?想不想把水接到家门口?柳明栓不懂,愣瞧了李主任半天,说,老鳖才不想!李主任笑说,你别管,瞧我的好了。胸有成竹的样子。第二天李主任便回了一趟县城。回来后吩咐柳明栓说,写一份申请拨款的报告,造一份水坝工程预算表。又吩咐说,再准备三只羊,一百斤鸡蛋,一百五十斤核桃。柳明栓便去找了柳治国,把写报告和造预算的事交代给他。然后就一家一家去收鸡蛋,收核桃。没有的就交钱,没钱的就用麦子顶替。然后用收来的钱去买羊。
柳治国把报告和预算表交给柳明栓,柳明栓拿给李主任看。李主任不看报告只看预算表。见最后一栏总计款数为二千八百元,便又还给柳明栓,说,把数字改一下,提高到五千元。柳治国便又重新去造了预算表。过了几天,羊、鸡蛋、核桃全准备好了,李主任就让柳明栓雇了辆三轮车,和他一起进城去。李主任领着柳明栓,挨次去拜访水利局的一位局长和二位副局长,还有农水科在家主持工作的年轻副科长及会计科长,给局长们每人一头羊、二十斤鸡蛋、三十斤核桃,给副科长和会计科长每人二十斤鸡蛋、三十斤核桃。然后把报告和预算表逐一呈给各位领导过目,再三强调柳坪是全县扶贫重点,修坝治水十万火急。李主任不失时机地插上一两句,极是得体,又极是关键。临走,忘不了赔笑道一句,帮帮我的忙啊!“我”字咬得极重。
柳明栓回到柳坪,一星期后李主任才回来。一回来就把一张五千元的水利投资款汇单交给柳明栓。柳明栓瞧着“伍仟元”这几个大字手就发抖,膝盖一软就差点给李主任跪下。
有了钱就开工修水塔,安自来水。其实说起来很简单,在村南的高坡头修一座蓄水塔,把南岭腰的泉水平引到水塔去,再用水管送到村里。不用修提水工程,水管可用塑胶管,节资省事又省力。只是柳坪人温饱不保,从也不敢有此“非分”之想。如今见李主任一把拿来偌大一笔“巨款”,多年梦愿就要成现实,柳坪全村都惊惊咋咋的,人人寝食不安。白日黑夜围在村委会,围着李主任不肯散。对本来熟络如家人的李主任,喜爱中突然平添几分敬畏,远远地站下,恭敬地微笑,说话低声低气。吃饭时鸡蛋是餐餐不可少的,更有感恩者,狠心杀了生蛋的母鸡,炖鸡汤给李主任补身子。再和婆姨媳妇们开玩笑,便一个个忸忸怩怩,有种似真似假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