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林主任在家住了半月,又回到柳坪。依然吊着臂膊,依然留着长疤,只是肌肉稍稍丰满。似乎有些亏心,见了村人便主动堆起两颊的肌肉,歉疚地笑笑。却见村人并不理会,个个显得匆匆忙忙。去见柳明栓,也失去原先的热情,淡淡地应酬,也很忙的样子。问起烟苗管理,只说忙,顾不上。小林主任便一脸肌肉发僵。村子里走一走,看到有小四轮来来往往,拉着石头水泥胶管什么的往村南去。南岭头熙熙攘攘,村人悉集于此。到田里看烟苗,大都黄恹恹一副病态,满是枝枝杈杈,杂草却十分的茂盛,一派唯我独尊的神气。还有几家田里,已长起尺把高的玉米苗,烟苗儿有一搭没一搭地做了陪衬。心头便有一把火腾地燃起,浑身立时焦躁难耐。遍村找技术员不见,问及,才知早已被辞退。村人不愿负担食宿工钱,老寻借口找茬,技术员不甘忍辱,一气之下卷铺盖走人,柳治国苦留不住,只好任其而去,问及为何要在烟田里种玉米,答曰,间作,会增产。小林主任心头的火把慢慢熄灭,只禁不住哀哀地大口叹气。
六月收罢麦子,烟事便到忙季。卡叶烘烤,打包分级,一家里没有三两个人手忙不过来。烘烤是烟叶生产的最后一道工序,关键之关键。质量好次,等级上下,价钱高低,全在这最后的关键一着,也是最复杂、最严格、最讲究的一道工艺。要建烤房,备燃料,安装烤表,还要请技术员。烤烟的火候、成色、质级,没有技术员的指导万万不行。但是,建烤房要钱,买燃料要钱,安烤表要钱,请技术员要钱,一切都要钱。钱从哪里来呀?村民们问小林主任。小林主任便瞠目。说,可以先贷款。村民们便一哄而散。贷款?打死也不干!贷款驴打滚,越长越多,谁来还?要儿孙来还呀!
水塔已经修好,就剩了架管道,接龙头。柳明栓一声吆喝,村民们立马跟了走,把小林主任晾在村头。瞧见李主任悠哉乐哉转来转去,屁股后头总有村民鞍前马后地献殷勤,便自惭形秽,觉得论群众工作自不如李主任远了。夜里睡觉,便向李主任请教。李主任深深瞧小林几眼,仍念四句偈子:有心好事事无好,无心坏事事有坏,内欲方者外须圆,外欲圆者内勿奸。小林主任不懂,又不好问。便想自己这正规大学毕业生实在不如农村大学出来的李主任学问深。
第二天在柳治国家吃饭,说起李主任的四句偈子,问可解其意?柳治国不语,满面穆色。再问,便说:“你可读过《周易》?”小林主任摇头。柳治国便又不语。再问,便说:“天地昭昭,神明可鉴。”又谈起烤房、贷款事,柳治国说,不管别人,我是一定要贷款,要请技术员。说着拿出两份文稿,一是贷款申请,一是聘请技术员协议书,详列有技术承包、工资待遇等款项。小林看罢,感动地说,解吾者,治国也!柳治国冷笑,解吾者,天地也。小林便拿了贷款申请去找柳明栓盖章,去找信用社负责人审批,找办事员办手续,直至把款交到柳治国手里。然后又带柳治国到东垣乡去请来技术员,马上动手建烤房。小林又去找柳明栓开村民会,连哄带劝,连吼带骂,又动员又强制,要大家贷款,建烤房,请技术员。村民们说,贷款还不了怎么办?小林主任想,就是三两个月时间,卖了烤烟钱自然有了,不会还不了。就咬咬牙,说,我负责还!村民们便不再吭声,只是用眼睛不信任地瞟他。最后总算达成协议:村委出面贷款,全村合请一个技术员,几家联合盖一个烤房,集体雇车拉煤,费用均摊。
七月骄阳似火,天晒地烤,正是收烟叶的好时机。村街田头,到处可见一座座土房子,屁股上竖着高高的烟囱,升冒着缕缕散淡的青烟。小林主任托着刚去掉石膏的臂膊,这家烤房前转转,那家烤房里瞧瞧,掩不住满面喜色。收获的季节终于到来,虽然大部分村民由于管理不善,产量不会很高,但终于要有收获了。到了秋天,大部分家庭都会有一笔不算小的收入。这在柳坪人的历史上是前所未有的。小林主任的脸上,老有一股掩饰不住的笑意。柳治国家的烤房就建在田头,最大最正规也最惹眼。烤房不远处搭了个凉棚,柳治国和他的私人技术员白天黑夜就守在烤房前。他十五亩烟田,管理得又好,烟苗长势茁壮,烟叶又大又肥,烤出来后金黄耀眼,十分诱人。小林主任每来便禁不住用手去拈一叶来放了鼻尖下去吸,直呛得掩胸大咳,鼻涕眼泪全出来。一边赞不绝口,一边就慨叹,柳坪家家都要有这样就好了。柳治国便笑,冷笑。
烤烟刚刚进入交手阶段,便又发生变故。几家种烟少管理得又不好没有收成的村民,开始起哄,说技术员什么活儿都不干,每天这家烤房转转,那家烤房看看,指手画脚,就凭说那么几句话,就值八十元钱?连饭钱都不抵!于是有几家带头,断了技术员伙食。有几家一断,其余人家的就怕分担得要多,也跟着起哄。技术员便有几餐吃不到饭,一气之下,卷铺盖跑了。赶小林主任知道,技术员早不见影儿了。气得跺脚骂街也不管事。技术员跑了,村民们不但不着急,反而高兴,认为少了负担,省了饭钱工钱,免得还未赚钱先出钱。不就烤烟吗?有什么了不起,横竖也就是把烟放在烤房里烘,烘干得了,谁不会呀!小林主任只觉脊梁阵阵发凉,心头阵阵悲哀。只好仍请柳治国的技术员看他的情面帮忙,他宁肯用自己的工资补贴。技术员勉强答应。有人请了就去看看,没人请就只守柳治国一家烤房。小林主任一家一家去检查,只见烤出的烟叶一塌糊涂,焦煳如黑炭,用手一捏全是碎末。小林主任只觉得眼前发黑,胸内犹如万箭乱穿。
一月下来,许多人家的烟事已罢,只把黑糊糊的烟叶打了捆,等东垣乡的烟站前来收购。柳治国家烟事却正值盛朗,要许多人力来卡叶、挑运、分级打包。就在村头贴了帖子,招劳力工,每天管吃三元工钱。帖子刚出去,就有村民蜂拥而来,你挤他拥,争先恐后。有些烟事尚未完的人家,也弃自家烟叶不顾,竞相来柳治国家打工。自认现挣工钱要保险多了,谁知道那鬼烟叶将来会怎么样!小林主任见此只好哀哀叹气。村民们见小林主任便远远躲开。
柳治国家烟叶烤了一茬又一茬,似层出不穷。烟事直到十月才罢。
东垣乡烟站直到本乡烟事接近尾声,才腾出人手前来柳坪收购。瞧见柳坪人搬运出一捆捆黑烟叶,便眉头皱起许多疙瘩,待检验定级,多为废品不能收购。小林主任出头说情,才勉强收下,一律末等末级,每公斤八分钱!柳坪人全愣愣蹲在地下,半天不明白八分钱的含义。一公斤柴火还卖二角钱呢,从正月里开水浇地到现在,辛辛苦苦一年倒种出这八分钱?别说赚钱,就是烤房钱、燃料钱、烤表钱从哪儿出?贷款用什么还?幸亏还赶跑了技术员,不用再出饭钱工钱!
小林主任也一屁股蹲在地下,好半天说不出话。前景不会理想早在预料之中,只是没想到如此惨,惨得让人绝望。
直到烟站的大卡车呜呜开走,村民们才攥着手里几张皱巴巴的碎票子醒过神来,才终于弄明白了他们到头来粮钱两空还背上信用社的一笔沉沉的债!
而这一切一切的根源,都在坑害人的小林主任。骤然间,便如火山爆发,哭喊声、咒骂声、疯狂的扑打声全向着小林主任铺头盖脸而来。小林主任僵如一尊泥塑,两眼直瞪瞪瞅着远方,任人唾骂捶打。
晚上小林主任没有吃饭。柳治国找来时,他正在一块块废弃的烟田里傻子般游走。瞧见柳治国,便想起他说过的那句话:只有失败的干部,没有失败的群众。他就想,到底是我失败了,还是他们失败了?想了一个晚上都没想通。
柳治国仍一脸冷峻。虽然他在一天中便成为万元户。他的烟叶多是一等一级,共卖了一万三千余元。
这天夜里小林主任胃疼得异常剧烈,后来他呕了起来,呕得要死要活。
待他起来时,忽然发现呕出的胃液里有紫色的血丝。
柳坪村的自来水通水仪式在国庆节举行,仪式简单却也隆重。李主任被村民们拥在村中央的水管前,披红戴花像个新郎官。这天正巧是八月十五中秋节,柳坪村三百余户每家都在李主任面前敬上一斤月饼。脸放红光如重阳菊的李主任便被月饼埋起来。随后一块石碑便在水管旁竖起来。石碑正面镌刻七个楷字:吃水不忘引水人。背面有碑文,意为:柳坪辈世水窘,为大难,某某年某月,李主任扶贫于柳坪,不忍村民水窘之苦,投巨资引水,造福村民,其恩如日月。凡柳坪后世,饮水思源,恩泽永铭云云。夜里,村人集资设宴,盛敬李主任。李主任并不谦让,尽兴而饮,一醉方休。
几近年底,张主任方回到柳坪。依然胖,脸色愈见红润;依然提了药锅子,在谁家吃饭便在谁家熬药,早上起来依然在村委会前的草坪上“摸鱼”、“入定”。张主任依然很和蔼,见谁都笑眯眯,“今天天气哈哈哈”。村民们依然觉得张主任很神,很可敬,派饭便依然支小锅做偏饭。
年底,开总结会,张主任便不点名批评有些干部不切实际,劳民伤财,极“左”作风等,点名表扬李主任关心群众疾苦,为群众办实事。将李主任评为“先进工作者”上报县委“下乡办”。
一过阳历年,主任们便要离开柳坪村。没有车来接。张主任提前离开,李主任被村民们拥着坐上一辆小四轮,直送到县委大院。然后村民们便围在县委楼前,要见书记、县长,吁请县委为李主任评功晋级。县委领导被这种场面感动,第一次知道了有李主任这个名字,立即命宣传部组织人采写典型材料上报,又命组织部对李主任进行考察。不久,“一十九载老科”的李主任,五十四岁时终于成了副局长。
小林主任最后一个离开柳坪村。天未亮便上路。携了小小铺盖卷儿,脚步匆匆有点像出逃。回头瞧着黑黝黝的柳坪村,便有莫名的惊惧生出,不由步子加快。刚出村口,就见有黑影挡在前面,心中猛一惊,却听见一声重重地叹气。听出是柳治国。走过去,见还有几人,都是平日与小林主任相近,烟叶收成较好的村民。众人都无语,只随了慢慢走。
走出八里路,看看车站已到,小林主任便站下,瞧着柳治国,仍说不出话。良久,柳治国伸出一只手,说,勿以成败论英雄。又说,你已经成功了。
便有大颗泪珠从小林主任眼角滚出。此时,正有一辆客车开过来,小林主任一转身跨上车去,再也没有回头。
柳治国望着远去的客车,一脸肃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