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你也知道有个苗全茂?苗全茂辛辛苦苦了半辈子,结果是给苗雨田做了一锅好饭。如今上边的干部,一提起葫芦沟今天的好日子,都知道有个能干的苗雨田;一提起过去的穷困生活,捎捎带带总要敲打几句苗全茂!说实话,我过去对苗全茂也窝着一肚子火,可是平心静气想一想,要是没有苗全茂那股一口咬住不放的干劲,葫芦沟能有今天?人,要凭良心说话!”
刚才,我本来以为这老汉就是苗全茂。听他最后这句话,知道猜错了。我问他:“当时为什么一定要在这里造地?”他说:“那时候,政策把人的手脚捆得死死的,只准种地,不准干别的。公粮统购还不能少交。可人均只有二亩多沙梁地,不造点好地能行?车不顺,马别腿,不走这步棋走啥?这地方河滩宽,崖上土头厚,正是造地的好场所。全村人只好没明没夜在这儿下死工夫!”
这时我忍不住插了一句:“饿上肚子修大寨田?”
“饿肚子?不。那年月,虽说一年口粮只有三百六十斤,可在工程上劳动一天,队里还补助八两。搅糠拌菜倒也能凑乎下来。”
“那怎么会出现许多讨饭的?”
“嗨!那是上头逼出来的。”他告我说,当时地还没有修成,公社倒作为学大寨的成绩报上去了。县里就给增加了征购任务,并且要求超额完成,打算树苗全茂当全县劳模。苗全茂知道,如果把队里掌握的那点机动粮都上交了,工程只好半路停下来,他跑了县里好几趟,再三要求减免,县里高低不答应。苗全茂愁得不行,也气得不行。他私下和社员们说:“咱们不能打肿脸充胖子。我当劳模,大家饿肚,我还算个人吗?”当时,一些不能上工地,领不到补助粮的社员,也要求增加口粮。他们说:“要不是怕给全村丢人,早出外讨吃去了。”这事倒提醒了苗全茂。他说:“好,谁想出去讨吃就讨吧,最好到公社,到县里去讨。你们要怕丢葫芦沟的人,就说是苗全茂大队的,我不怕丢我的人!”于是就有些人真个出外讨吃了。这么一来,苗全茂不但没当成劳模,这个名字反而变成了讨吃要饭的别号。不过增加的征购任务总算给减了。
我听他讲完,不由得笑了起来。他也笑了。他笑着说:“别看苗全茂是个蔫蔫呼呼的人,还有点鬼点子哩,也有股‘愚公移山’的劲头!要没这么个领头人,葫芦底也不会变成如今这个样子。你看看,砌渠道,砌地埂,用了多少料石?有人计算过,说是一块接一块能摆到太原城!”
“多亏你们村有那么多石匠……”
“嗨!除了两个老石匠,都是搞工程带出来的。钎子、凿子不知磨秃多少根,手上不知掉了多少层皮。有的人把命都贴上了!”
“还死过人?”
“七三年出了个大事故,这里的石崖忽然塌下来了。一下砸死两个活蹦乱跳的小伙子,还砸伤了好几个,我家金宝就是那回……”他说到这里停住了,我知道老人心里一定很悲痛。我想安慰他几句,可又不知该说什么好。我又敬给他一支烟,他手抖得很厉害,半天才对着了火。他狠吸了几口,这才又告我说:“当时我正病着。家里人瞒着没告我。等我病好了,知道这场塌天大祸以后,我简直气疯了。我决心要找苗全茂拼命。我跑到葫芦底来,只见他还在领着一些人凿石头,我二话没说,扑过去,照着他当胸就是一拳。一拳就打得他跌坐在地上。他站了起来,没有还手。他说:‘你打吧,该出出肚里那口恶气。’我一把揪住他的领口,正要再打的时候,被众人七手八脚拉开了。我坐在一块石头上哭天骂地,把苗全茂骂了个狗血喷头。众人劝解了半天,我才算安静下来。苗全茂走过来说:‘老哥,我知道你心里难过,可我心里也不好受啊!’这时才有人告我说,他儿子也被砸死了。我一听,傻眼了。忍不住又流出了热泪,心里很难过。都是当爹的,他儿子也死了,我怎么能那样对待他?愣了半天才说:‘还不趁早收摊,等甚?’他说:‘半路收兵,以前的就都白干了。咱们这辈子人苦就苦到底吧,不要让后辈儿孙再过苦日子了!’他没有说更多的道理,第二天,我也就上工了。”他叹了口气说,“我金宝要是活着,今年三十二了,和苗雨田同年同岁!”
“你觉着苗雨田这个干部怎样?”
“是个有本事的后生。上过中学,有文化,有肚才。也是个有良心的人。
第一步棋,村里人就叫好!”
“是把他自己办的果脯厂,改成全村集资办的大厂子?”
“不。那是他走的第二步棋。”他接着告我说,苗雨田一上台,首先在北坡上那片果树长得最好的梯田里,竖了一块碑,把修建葫芦底的前后经过,都刻在上边了,还把两位死难者的名字也刻上了。这件事深得人心。
冬天太阳落得早,山里太阳落得更早。刚刚五点钟,天色已经逐渐暗下来了。我本想爬到北面的梯田里看看那块碑,也只好放弃了这个念头。
刚一进村,忽听高音喇叭大声呼叫:“注意啦,报社来的方记者,赶快回大队……村民委员会来。有电话!”
同样的内容,广播了两次。声音有点沙哑,显然是苗大叔在找我,可就是猜不出是谁给我来电话。我连忙加快了脚步。
村民委员会的院子里已亮起了灯。上午还是冷冷清清,如今热闹起来了。
电视室里不知在播映什么节目,不时传出来哄堂大笑。游艺室里传出来的是打乒乓球和甩棋子的响声。我匆匆走进会客室。屋里亮着灯,没有人。听见苗大叔在里屋不知和谁说话。我推门走了进去,原来是苗雨田回来了。苗大叔一见我就说:“马书记来电话,问你晚上回去不?要回去,他就派车来接。”
还没等我回答,苗雨田就抢着说:“今晚住下,一定得住下,我给马书记打电话。”他也不管我同意不同意,连忙跑到外间打电话去了。
这时我才看清房里的陈设和普通社员家差不多,靠炉台是一盘火炕,炕上铺着席子、毡子,还搁着一卷行李。地下摆着几件木器家具。条桌上是一些炊事用具和切开的半个南瓜。显然这就是苗大叔住的地方。苗大叔告我说,广播上把他叫回来,才知道是县兽医站的同志来察看大牲畜膘情的。刚把他们送走,就接到了马书记的电话。苗大叔边切南瓜做晚饭,边问我:“你看咱那果脯厂怎样?”
“看来,给葫芦沟带来了不小利益。”
“那是。”他说,“靠老人们可想不出这些点子来!这不,雨田今天进城又谈成一笔买卖:加工南瓜条。一斤南瓜五分钱,加工成糖瓜条,能卖三毛,增值五倍!这是前些天他和任技师研制出来的新产品。
正在这时,院里有人喊苗大叔。他应了一声,走了出去。接着苗雨田打完电话进来了,一进门就热情地向我说:“你好不容易来了,我没顾上陪你,真抱歉!你至少住一天,咱这里有个小招待所。虽然条件差,吃住倒还方便。我明天陪你到葫芦底参观参观。可以这么说,来葫芦沟不去葫芦底,等于没来葫芦沟。”
我告他说我已经去过了。
“哦,去过了?可你知道,那么大的工程是怎么来的吗?”
“我听说是老队长苗全茂,领着全村人干了十来年,才修成的。”
“是啊!那是我们老一代人,用鲜血和汗水创造出来的。”他边说,边掏出纸烟来递给我一支,他自己也点了一支。然后坐在炕沿上,接着说,“我不否认,我当了村主任,干了几件有益的事。可是,如果没有葫芦底这个坚实的基础,葫芦沟现在能变成这个样子吗?我只不过是把别人辛辛苦苦织下的布,缝成了件衣裳!”他讲得很诚恳,也很有感情。我曾接触过一些新上台的干部。有些人在介绍情况的时候,为了突出自己的功绩,总是爱挑前任的缺点、失误,把过去的成就一笔抹杀。而苗雨田恰恰相反。这一点颇使我感动。我向他说:“我很想访问一下老队长苗全茂。不知这位老人还在不在世?”
“啊!闹了半天,你还不知道老队长是谁呀?”他笑着说,“就是咱们的苗大叔嘛!”
苗雨田的话音刚落,正好苗大叔走了进来。我立时扑过去,紧紧抓住了苗大叔两只像枯树枝一样粗糙的手,不住地摇晃。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怪不得在他陪我参观那三户农家的时候,人们对他是那样的热情,那样的尊重。原来他就是葫芦沟的“开国元勋!”我知道站在我面前的,还是那个干瘦老头,而在我心中却形成了一个高大形象。
晚饭,我没有去招待所吃,而是和苗大叔一块喝他熬下的南瓜稀饭,吃凤娥家送来的油糕;夜晚,我也没有到招待所客房去住,而是要求和苗大叔睡在同一盘暖炕上,想趁机和他聊聊。他不声不响地从招待所抱来了一副新铺盖,然后转身又出去了。等了好半天也没有回来。我走到院里,只见他刚刚打扫完游艺室和电视室,接着又关好大门,拉熄院里的灯,这才回来睡觉。
我随口问道:“你老一天干这么多杂七杂八的事,就不嫌麻烦?”
“坐着吃闲饭,更没意思。老天爷给生了两只手,不用白不用。”
我问起了他的出身、经历。他说得很简单:小时候家穷,跟着二位石匠师傅学手艺。出师以后就到各村去给人家锻磨,锻墓碑。抗日战争时期,给民兵们锻石雷,配炸药。土地改革时入了党,合作化以后,当了村干部,一直干了三十年。前几年老伴病故,自知年老体衰,跟不上新的形势,就自动辞职下了台。
我说他为葫芦沟立下了汗马功劳,后辈儿孙永远会怀念他。他随口说道:“怀念不怀念寡淡事。再说,那又不是我一个人干的。”我问他,如今看到当年的工程,发挥了这么大的经济效益,有什么感想?他平淡地说:“前人栽树,后人歇凉。从古至今都一样!”我对把苗全茂三个字当成了讨吃要饭的代名词这件事,很有点抱不平。我问他为啥不向上级解释清楚?
“由人说去吧。哪个坟地里埋的人,也不是唾沫淹死的。”他说完,翻了个身,随即响起了香甜的鼾声。我却翻来倒去,久久不能入睡。不由得把这一天的所见所闻,又从头回味了一番……
想着想着,我忽然感到有点后怕,假如我不去葫芦底参观,离开果脯厂就匆匆返回乡政府,当然也就遇不到苗雨田了。按照我当时的构思,可能写成一篇有声有色、对比强烈的脱贫致富专题报道。可那样,我将要犯一个严重的错误,无形中歪曲了历史的真实,把一位具有中华民族优良传统美德的老干部,写成反面教员;了解真实情况的人,一定会骂我是“克里空”。不只丢我的人,也败坏报纸的声誉。
我忽然又庆幸自己,一时心血来潮,去了葫芦底,偶然碰到了那位白胡子老大爷。最后又见到了苗雨田,这才避免了一次报道失误。我想这篇报道按实际情况写出来,很可能平淡无奇,没棱没角,甚至不被报纸采用。但我却对得起真实的生活,对得起一个记者的良心!
这样一想,我也就心安理得地进入梦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