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问苗大叔,全村有多少五保老人?他告我说,连他自己共三个。他是住在办公室里,自己做饭自己吃。这里只住着这两个老汉,其余的房间是客房。村子出了名,下乡来的干部也就多起来了。临时派饭,找住处来不及,村里群众忙于生产,也不愿意增加这些额外负担。他边说,边领我看了看那些房间。除了那两个老汉的房里是火坑外,别的房间里摆的都是木床。床上放着整洁的铺盖,另外还有床头柜、暖水瓶、台灯之类的东西。伙房旁边是一个小餐厅,对面西屋是库房。看起来倒也像个小招待所。
正在这时,俞梅从伙房里出来了。她向苗大叔挤了挤眼,低声说:“刚才三请四唤就是不吃,如今像是饿了八辈子,不等饭菜热好,就狼吞虎咽开了。”她一扭头看到了我,忙说道:“哟!这是新来的客人?你挑吧,住哪个房间也可以。”我忙说我只是顺便来参观一下。苗大叔向我介绍说,俞梅是这里的大管家。敬老院、招待所都由她全权负责,她是炊事员,也是招待员。我忙说:“这么多事,够你忙了。”
“也不怎,忙起来一阵子。”她说,“比前些年修大寨田,苦轻多了。”苗大叔接着说:“那时候俞梅是妇女突击队长。抡大锤,背石头,赛过壮小伙子……”他发现我正盯着看俞梅的左脚,叹了口气说,“唉!可惜出了回事故,把脚砸坏了。”
“要是早二年砸坏的话,我拐着腿讨吃,总比别人讨的多。”俞梅补了这么一句,忽然又转了话头说,“幸亏那时我已结了婚,要不,连对象也找不下了。”她说着笑了起来。
看来这是个性格开朗的女人。我不失时机地问了问她家现在的生活情况。她答我说,比过去强多了。不过收入是全村最低的。丈夫除了种地,别的什么手艺也不会。农闲时候跟上修建队当小工,多少能赚点现钱,刚够供儿子在镇上住中学用。去年儿子又考上了大学。她说:“雨田说孩子住了大学,开支大了,我这也算因公负伤,就照顾我干了这份差事。一年也有三百来块的补助。”她感慨地说,“要不人家当劳模哩!连我砸了脚这点旧事都挂在心上!”
看来苗雨田对村里这些老弱病残倒是很关心的。
离开敬老院,我跟着苗大叔从街上走过,两旁大都是新房舍。有的人家门楼盖得很像个样子,有的用水泥、马牙石贴面,还有的镶嵌着一些碎玻璃片。玻璃碎片在太阳下闪闪发光。我向苗大叔说,我想顺便访问几户居民。
他说:“这好办。你想去哪家也行。”
沿途我有意走访了三户房舍不太好的人家。这三户人家,都是只有一些老头老太太。有的在逗小孩,有的在喂兔子,还有的叼着烟袋在听收音机。
一问才知道儿子们收完秋,到修建队去了,姑娘媳妇们都在果脯厂上班。三家的收入情况差不多,人均都在四百元左右。我问苗大叔,村里有没有万元户?他说:“有哇,花妮家就是。她开小四轮,她哥开大卡车。一年纯收入一万也多。”
“苗雨田家怎么样?”
“他呀,要是只顾自己发财的话,不要说万元户,就是当个双万元户也轻而易举。”
我忙问苗大叔究竟是怎回事?他告我说,果脯厂最早就是苗雨田个人办起来的。产品销路很好,也很赚钱。自从他被选为村主任之后,他就自动改成集资联营的厂子。现款、劳力都吸收,社员们产下的苹果、梨,上山采摘的毛桃、山杏都可作价入股。刚收下的苹果一斤只能卖三毛来钱,作为股金,年终就能变成六毛多。厂子扩大了,一些闲散的妇女劳力也有了活儿干。这就给全村群众带来了很大利益。
从这件事上倒也可以看出来,苗雨田是个颇有气度的新干部。
我们边走边谈论,不知不觉已走到了村西边的果脯厂门口。看样子这是一座旧庙改建的。东边的柱子上挂着“永乐果脯厂”的牌子,右边柱子上也挂着一块牌子,上写“食品重地,闲人免进”。两扇大门紧闭,只在左边的一扇上开了个小门。我们刚走到这里,忽听高音喇叭里传出一个女人的喊声:“苗、苗、苗大叔。快、快、快回来。有,参、参观的。”
这显然是那个年轻媳妇凤娥在广播上叫喊。我劝苗大叔赶快回办公室去,他坚持要领我进去,说怕他们不接待。我说我有记者证,大概还不至于碰钉子。正在这时,从小门里走出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来,穿着白大褂,戴着白帽子。一见苗大叔就热情地说:“哟,苗大叔,您可真是大忙人呀!广播上又叫您了。这位是来参观的客人?”
苗大叔忙向我介绍说这是任技师。又向任技师介绍了我的身份,要她领我看看,然后这才转身走了。任技师边和我握手,边客气地说:“欢迎您参观,欢迎您指导!”忽又转身高叫道:“苗大叔,库里的白糖可不多喽!请您……”
“已经拉去啦。”苗大叔扭头答了这么一句,急匆匆走了。我随口向任技师问道:“他还负责厂里的材料供应?”
“不。他是村委会的通讯员。”任技师望着苗大叔的背影说,“您甭瞧他只是个打杂儿的,可这老人办什么事都尽心尽力。他是苗雨田的得力助手。”
她边说,边领我从那扇小门走了进去。
这是一座很大的庙院,正殿是旧的,东西房是新建的。所有的房屋都粉刷得雪白。院当中铺着几张席子,上边堆着一大堆苹果。手压式的抽水机旁,摆着一些大缸和箩筐。有几个小伙子,正在那里挑选,清洗苹果。正殿和东西房都是生产车间,每个车间门口都贴着一张红纸条,上写“谢绝入内参观”
几个字。任技师笑了笑说:“请您就在窗外瞧瞧吧。这种进口的玩艺儿,处处得讲卫生。一丁点儿也马虎不得。”她讲得一口流利的北京话。一问之下才知道,她原是北京食品厂的退休工人,是苗雨田去年请她来担任技术指导的。
她边领我透过各个车间的玻璃窗户观望,边给我讲解。果脯这种食品,看起来简单,制作起来也相当复杂。水果经过清洗之后,要削皮,去核,切瓣,糖腌,蒸煮,烘烤,晾晒等几道手续,才能作为成品上市。在车间里干活儿的,大都是一些青年妇女。个个都穿着白大褂,戴着白帽子,像是医院里的大夫、护士一样。任技师说:“您甭瞧这是个半土不洋的小厂子,一年能加工一二十万斤水果。如今,产品在北京市场上也站得住脚跟儿!”
我不由得向院当中的那堆苹果望了一眼。任技师向大殿后边半崖里的两孔旧土窑洞指了指说:“大宗的都在那儿储藏着。我们是随用随取。听说那几孔土窑是苗大叔捐献出来的。他以前就在那儿住,要我,真不敢住。”她笑了笑说,“储存水果倒是个好去处。放到明年四五月,照样儿水灵。”
“那为什么不卖鲜果,而要加工成果脯才卖?”我问。
“品种不好,鲜货卖不上好价码儿。加工成果脯,就能成倍增值。”她说,“葫芦沟如今富起来,我看至少三分之一是靠这玩艺儿!”
“苹果是从外村购的?”
“哪儿的话,都是本村产品。”
“本村产的?”我感到有点奇怪。来葫芦沟的路上,我没看到一株苹果树。
庄户家院里倒是都栽着几株,但显然产不下多少。我向任技师问道:“他们村的苹果树在哪里栽着?”
“葫芦底。”任技师向西指了指,“后边沟里。那儿,满山遍野都是苹果树。拿这儿的土活说:‘海的海啦!’春天特美。站在庙门口儿,都能闻到甜蜜蜜的花香味儿。要搁在北京城,卖票游览,也得请警察维持秩序!”
任技师的话,引起了我极大兴趣,我决定到葫芦底看看去。当任技师把我送到大门口的时候,正好花妮开着小四轮拉来了白糖。任技师向我招了招手,说了声:“回见,您哪。”便忙着招呼人们卸车去了。
在去葫芦底口的路上,我开始构思一篇通讯报道。我认为,就凭今天耳闻目睹的这些材料,也可写成一篇有说服力的文章。有总的情况,有统计数字,有具体例子。而且对比非常强烈:以往穷得讨饭,如今家家过上了丰衣足食的生活。就连收入最低的俞梅家,都能供起一个大学生。这是多么生动的例子啊!我想连夜写出来寄回去,用不了几天就可以见报了。
从果脯厂向西走,沟又窄了。两边的土崖,好像要往一块靠拢。可是走不多远,忽然又开朗了。真个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怪不得这村叫葫芦沟,从葫芦蔓,经过村子,再到这里,真像是个大葫芦。展现在我眼前的,是一个袖珍式的小平原。中间是一条料石砌成的排洪渠道,两岸是平展展的耕地,大部分土地上长的是暗绿色的麦苗。四周的那些陡坡上是一级级的梯田,从崖跟底直排到崖顶。田埂也都是用料石砌成的,像是一些巨大的台阶,台阶上栽着一排又一排的果树。这地方,整个看起来,很有点像北京工人体育场。梯田上的那些果树像是无数井然有序的观众。像手臂一样的枝丫伸向四方,好像在尽情欢呼。我真没想到,葫芦沟竟然有这么个好地方!怪不得任技师大加赞美。
我沿着渠岸边往里走,边欣赏这一特殊的景色。沟逐渐又窄了,两旁出现了石崖头。崖跟堆满了破碎的石块,有个人不知蹲在那里锻什么。我走过去,才发现这是下棋的那个花白胡子老汉,他正在一方片石上凿棋盘。他大概听到了脚步声,兴奋地说道:“你看看这多好!这一下,谁也抖不了咱们的棋盘啦!”他说着抬头望了我一眼,“喏!我还当是那个老臭棋哩。你是干啥的?”
我告他说我是省里来的记者。“记者?就是在报上写文章的人吧?你不去村里看果脯厂,看万元户,跑到这里来有啥看头?”看来这老汉颇有点不满情绪。我问:“老大爷,你贵姓?”“苗!”我随手掏出纸烟来敬给他一支,他没有拒绝。我边点火边说:“葫芦底这地方真不错!”“秋天才好看哩!”他说,“满树是苹果,地埂上吊的都是南瓜。这里一年的出产,能顶全村一半的收入。”
“你村有这么好的条件,怎么以前还穷得讨吃?”
“嗨,你这可是明白人问了句糊涂话。那阵子,地还没修成,果树还没栽哩!你当这地方是天生的?”
我不由得望了望大片的平地,望了望层层梯田和一排一排的果树,感叹道:“看来当初修这片地,一定费了不少劲。”
“那还用说。”他边抽烟,边和我闲聊。他告我说,这里原是一片连草都不长的乱石河湾,两边是陡峭的土崖。从一九六四年开始,他们就在这里劈崖垫地。花了三年工夫,垫成了一百多亩平地,没想到一场特大暴雨,冲了个精光。后来就学大寨的办法:开山取石,先砌了一条排洪渠,然后垫地。又在两旁修梯田,砌石地埂,担水栽果树,前前后后花了十来年工夫,才修成现在这个样子。我忙问道:“这就是老队长苗全茂领着干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