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午睡中醒来,已是太阳西斜的时候了。远远地传来女声的唠叨。哦,是妈和保姆正在厨房里聊天。再一凝神,谈话的内容也依稀听到了。一个声音敦厚,一个声音清脆,听在我耳里,一递一声,宛如大珠小珠落玉盘。
她们聊着,聊着。从今年这场秋旱,聊到了田野里的收成。保姆的老家跟妈的老家离得不远,一个山上一个山下。因了气候土壤的落差,却是各有出产。
妈的家乡在山上,气候高寒,无霜期很短,盛产一种品质很好的小米,叫“毛尖谷”。它的缺点是不喜粪肥,故产量很低。那个追求高产的年代几乎使得它绝迹。现在家乡的农民家家户户都有少量种植,侍养它很经心,单种、单收、单打,就是不卖——货真价实的“绿色食品”,只供自家人吃,市场上是见不到它的踪影的。妈虽进城生活多年,家乡却还有很多常年走动的亲戚,时不时给她送上一小袋,于是我的餐桌上也就断不了这种熬得金黄粘稠的喷香的稀粥。
保姆的老家在山下,出一种很有名的小南瓜,叫“小面瓜”,绵甜香糯,口感特好,而且收成也很是可观。秋天一过,保姆隔些时日就给我拿来三两个。昔阳有一种有名的地方小吃,叫“南瓜蒸饺”,我很喜欢。这种瓜个头小,吃蒸饺一顿一个刚好。往往我下班买了肉馅回来,保姆已把南瓜剁好了。碎金般耀眼的瓜馅堆在案板上,让人想起它生长在田野里的喜人模样,想起肥硕墨绿的瓜叶和金灿灿的南瓜花。市场上买来的食物偏不能勾起人这些想象,怪事。
话题又变了。我带着微笑继续倾听。
哦,在说故乡的那条河,说喝过河水的那只羊。
那河原是山泉汇聚成的,我很小的时候,喝过它源头那里的水。那是一股从太行山腹里流出的清泉,农村俗称“透山水”,难以形容的清冽甘甜。
那巍巍太行的山腰,缠绕着丝丝缕缕淡蓝色的云岚,而那严峻的山体,又象掩藏着隐形的水库,只要山上有一个洞眼、一丝裂缝,就有细细的清水流出,象山的眼泪。千秋万代,它只是静静地流着。阴雨绵绵的日子,它从不夸张地奔跑,春旱连了伏旱,它也不曾干涸。细线般顺着山石蜿蜒的小小水流聚得多了,到得山下,就成了这条“南河”。
妈小的时候家境不错,有一年秋天,姥爷买了一只大羊来,准备喂以好草好料,精心放养到春节,养得肥肥的,好杀羊过年。这个育肥的过程,农村谓之“散羊”。“散”好的羊,不同于一般羊的口感,特别的肥嫩而且少膻气。散羊的任务,就是妈的。
那时天非常蓝,草非常嫩,妈天天把羊赶到坡上去放,赶到河边去饮。妈说羊是很聪明的动物,经常去的地方,它都认识。它还很懂感情,跟它的小主人形影不离。妈到邻居家玩、到村口大树下去等姥爷,它都紧紧跟着。妈上茅房,它就在门口等;妈在炕上扎花样子,它就乖乖的卧在炕跟前。
到得春节眼看就要来了,这羊已经散得很肥了,大家磨刀霍霍要杀它。可它却好象预知了一样,死活不肯走到人们为它准备好的屠场里去。后来没法,姥爷非让妈叫着羊去。妈一牵,它流着眼泪就去了……
过去东川(赵壁、皋落一道川)农村,不吃猪肉馅的饺子,一说吃饺子,就必是羊肉馅儿的。这年冬天,妈就没有吃饺子。一走到河边,就想起羊在这里乖乖饮水的模样,就哭一场。
今年妈已经70岁了!但她还记得这只羊。
南河流到山下,水流已很浩荡了。它从保姆的村外过,保姆做姑娘时候就在河边洗衣裳。河边有很好的草坡,绿草地上开着星星点点的小黄花。洗衣裳的女人在河边摆了一长溜,有说有笑的。河边洗衣裳,都是随洗随晾,把洗好的衣裳平摊在草坡上,等所有衣裳都洗好,先晾的那些已经干了,灵巧的农妇把散发着阳光香味的衣裳大略一叠,整到篮子里,就好提回家了。河当中水流很急,看着不深,其实那只是因为水清;小孩子下去已经很危险了。再说河里有绿色的水蛇曲曲弯弯地逆流而上;大个的癞蛤蟆则藏在岸边的洞穴里舒服地纳凉;这些都是潜在的危险,所以大人都看管孩子不能随便下去玩。孩子们就只能成帮结伙地在草滩上扑蝴蝶蚂蚱,逮“水担杖”。现在回想起来,“水担杖”通体碧绿,很象一件精雕的翡翠作品;而灰溜溜其貌不扬的“叫蚂蚱”,给孩子们夹在密密的花丛里、关在秫秸扎的笼子里,会不住气地叫好久。唉!它失去了自由,该有多生气啊!保姆记得几件趣事:一次是学校里要搞文艺活动,要求学乐器,而且乐器自备,她就央大人去河里抓了一只大蛤蟆,剥了皮,箍一个土胡琴,拉起来还蛮有那么一个调;一次,是下河去顽皮,不小心踩到河底的葛针,把脚扎了个通穿,很多日子下不了炕……
哦,去年我回老家,特地在山下就下了车,看这南河。河边绿树掩着的村子,大概就是保姆的娘家吧。这条此刻被她们如此有味地讲述着的美丽的大河,已经从地球上蒸发了。是的。能证明这里曾经是一条大河的证据,就是满河床滚滚的卵石和干涩的黄沙。我也曾到山上去乱转,却连“透山水”的影子也没看到。哦,就连大山,也泪枯了……。那神奇的“透山水”,我此生只能回想了。它有多甜?甜过了“农夫山泉”吗?它有多清?清过了现在时尚的矿泉水吗?
可惜我那时太小,记忆已经模糊了。
南河没有了,“毛尖谷”和“小面瓜”劫后余生。幸好,大自然的奇珍多少还留下几样,让我们的口舌在吃厌了生猛海鲜之余有个温馨的回归,有个怀旧的念想。
不会有那么一天,连这些东西也没有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