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岁的时候,我跟着姥娘住在山上。姥娘给我用碎布头拼了个书包,我就背着书包上学了。
现在回想起来,我只记得那时我有两个老师。
一个老师是女的。她那时怀着孩子,快要生了。
她的脸上好多奇奇怪怪的斑,看上去很丑。她的肚子很大,走起来摇摇摆摆,手里还老端着一个老大的搪瓷缸子,不住地喝水,让人很为她担心。
她不打不骂我们,我们不怕她。但是她常常显得很心烦,有时一个人坐着,谁也没惹她,她无缘无故的就哭了。这时,我们很心疼她,但是谁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上课的时候,她把搪瓷缸子放在教桌上,用一根剥去了皮的树枝指着黑板教我们念生字。因为她心烦,有时就念错了。比如“汽,汽,汽车的车”。教室里三十多个孩子没有一点怀疑,也跟着激情洋溢地念:“汽,汽,汽车的车!”
但是要是上音乐课,女老师就很快乐了。她有一条好听的嗓子,会唱很多歌。她每堂音乐课都教我们一首歌。唱歌的时候,她那张丑脸一直带着微笑并发出一种光来,使她一下就显得很生动,甚至很好看了。
另一个老师是男的。他还很年轻,混在小同学里,只像个大同学。他好像总有心事,爱一个人默默地眺望远方。其实我所在的这个村子,在山顶上。要是眺望的话,八百里太行就好象伏贴的猫,缠缠绵绵的总在人的脚下。后来到城里念书,读到毛泽东的诗“五岭逶迤腾细浪”,我才想起来:就是它了!真是说得再好没有了。
男老师有一次把我叫到一边去,问了个问题。他说,你到城里去,一定是见过楼房了吧?我说是的。那你一家子,在楼里住着吗?我想了想:家,是住在一个四合院里,但是爹,是在院子前头的一个大楼里办公。于是摇摇头:俺家不住楼,光俺爹一个人住楼。
老师的目光又遥遥地向山外望去,这回,眼里迷迷蒙蒙的,好象望得更远了。
他蹲下来,招呼着我蹲在他对面。并递给我一个尖尖的小石片说:来,你给我画画楼的模样。
我拿着小石片,左比右比,不知该怎么画那个住着很多很多人的楼。
老师温和的鼓励我:楼是个什么样子,你就画个什么样子,画个大概,老师能看懂就行了。
我想了半天,觉得实在是让老师等得太久了,不画不行了,就在砂地上,用那个石片工工整整地画了一个四方的框子。
老师等了一会,见我没有再画下去的意思,就问,这就是楼吗?
我小心地点了点头,泪水快要流下来了。
可是,这只是一层啊!楼房,不是有很多层的吗?
可,可那很多层,都在这层上面啊!
老师听出我声音里有哭音了。他摸摸我的头说,去吧,老师懂了。
很多年过去了。
我已经记不起这两个老师的姓了,但是女老师的歌声和男老师的城市梦却一直沉到我的意识深处去了。忘不了那个总是盛满了水的大搪瓷缸子、忘不了那根从没有落到过我们身上的教鞭。忘不了女老师快乐的歌声,也忘不了男老师眺望山外的忧郁的眼睛和我画在砂石地上的那个四方框子。
祝愿女老师生了健康聪明的宝宝,祝愿男老师走下高山,走进了楼房。
每个人的人生都有梦。老师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