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冷先生去世以后,冷雨泉病倒了。这一生中,虽说住过几次院,可都是病外病,没有病怏怏的感觉,除了住在医院里证明他是个病人之外,自己根本感觉不到自己是个病人,吃喝拉撒,全跟好人没什么两样。可这次病倒在床上,浑身酸困,四肢无力,不想吃,不想喝,但又觉得很受用,没有人打搅,自己也没有心力去胡思乱想,昏昏沉沉地,像是到了另一个世界,一个没有恼人烦人的世界。病了好,病魔不缠无福之人,怪不知道那些疯子傻子蠢人一辈子都不得病,原来得病是一种超凡的享受,自己要好好病他一场。
三日上,冷雨泉因病没有去攒三,七天上也因病没有去祭七,好在这些都是他自己的事,没有人来逼他去做。
可是,七天一过,给他照看晓男的二姨妈要回家去,穷了穷,年关在即,总不能在别人家过年吧。冷雨泉也没有挽留,等二姨妈一走,他就无福再病了,看看晓男,只两颗黑豆似的眼珠子忽闪忽闪的,证明是个血肉孩子之外,其他表现根本不像个血肉孩子,连饿了渴了都不知道要的,甚至不会哭,直然一个布娃娃一般。冷雨泉没有这样认真地研究过晓男,只说是发育迟缓,自当没有别的孩子那么虎灵,不料直然就是一个布娃娃!他心头掠过了一丝悲凉,也涌起一股快意,是一种自己得不到别人也别想得到的毁灭般的快意。
社会不公平,将这个累赘试图甩给他,哼!没有那么便宜,他要将这个累赘原原本本甩给社会!春节前,他把晓男带到了一个远远的城市里,甩在熙熙攘攘的公园门口,对人说是送到了一家“脑问题儿童保育所”。
款款地进入了四月,北方才算是进入春天了,柳枝也绿了,杨花也飘了,麦苗也齐了,不再是整天大风扬沙的天气了。窝囊了一个冬天的冷雨泉,又拾拾掇掇地住进了家属院。不过,他还是睡他里间的大床,郝逸琴还是睡她外间的小床。他看到郝逸琴也没有往日的激动了,特别是听到郝逸琴的“泉水叮咚”或“九九女儿红”,更觉得刺耳,不想看不愿看了,但一个挥之不去的形象总是不自觉地挤进他的视野:郝逸琴本来苗条的腰身变得臃肿了,厌恶中又有一股切肤之痛。
每每郝逸琴出门去,冷雨泉就隔窗相望,背影还是那么飘逸,他只爱看郝逸琴的背影了。如果郝逸琴能把情况向他说明,并且一个细节都不要落下,然后跪在地上求他饶恕,那么他将会痛痛快快地当一回男人,昂起自结婚以来从没昂起过的男人的头颅,那么,他也许会原谅了她,和她继续过让人羡慕的消停日子。可是,郝逸琴不但什么话也不说,还根本不把他当回事,似乎他本来就不存在似的,连一天的三顿饭也是她自个儿做自个儿的,自个儿吃自个儿的,冷雨泉不得不自炊自吃。
“断肠草,化骨水”,冷雨泉默念着,“触电窒息”,可是一看到郝逸琴的背影,他就舍不得了,况且也没有地方弄断肠草,更没有化骨水。
一天晚上,冷雨泉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的老二长得很长,长到跟腿一样长了,一头直到了裤脚处,和几个壮小子比长短,比尿高,自己一下子就潲到房顶上了。也特方便,穿着裤子一边走路,一边就可以撒尿,裤脚处就像一个暗道檐漏,漏下点点滴滴。人们佩服极了!羡慕极了!
后来感觉到梦醒了,老二胀疼胀疼的,有一种似乎要爆裂的感觉,几次走到外间,想不顾一切地扑上去,可是听到郝逸琴的均匀的呼吸声,他就胆怯了,心跳加速了,连呼吸都感觉到十分困难,还没到床边,老二就像一个鼓胀的气球上突然被扎了一针,一下子瘪得连踪影都找不到了,不得不失望地又回到自己的大床上。
隐隐约约地,冷雨泉听到了几声狗叫,恰似天音,柔柔地呻吟,那种感觉又十分强烈起来,整个身体都似乎飘了起来,循着呻吟,飘出了房门,飘到了一处山花簇拥着的寂静的山谷,没有人,没有其他一切活动物,只有一只通体透亮的雪白的狗在跳上跳下地迎接他,时而招手,时而扭臀,他产生了一种从没有过的快感,一下子和那只狗一起融入了山花丛中,醒了后感到两腿之间湿湿的一片,感到无比的兴奋、自豪而又茫然。
那是一个星期天,司骡照例睡到了九点,才起床,但也还是他家第一个起床的人,他去开院门,院门是半开着的。自从有了素白,他家的院门总是扣得不那么紧实,他准备拿扫帚扫院子时,发现小煤房门前,两丛快一人高的十分茂盛的菽荠花背后,冷雨泉和素白紧紧地连为一体,卧在一起。司骡几乎吓昏了过去,他忐忑不安地走到跟前,看到冷雨泉面目青紫,两眼突出,双膝跪地,头向后昂着,牙齿微微外露。不过从面部表情看,似乎非常快意的样子。
司骡的心突突地跳个不住,强挣着伸过手摸了摸冷雨泉的鼻息,鼻息全无。素白翘翘着臀,卧着前肢,头枕在前肢上,司骡摸冷雨泉时,它掉头看了一眼,正好和司骡的视线碰在了一起,它的眼神极为游移,很快又将头轻轻枕在地上,似乎十分羞愧。
司骡叫醒了夏之冰,简单说明了情况,叫她赶紧给孩子穿戴好,领到她娘家里去。夏之冰似乎不大相信,但也没说什么,急急忙忙叫醒了梦夏,没顾上洗脸就领着孩子走了,临出门前问她怎么办,司骡说她也暂且别回来。
司骡给和校长打了电话,叫他无论如何赶快来一下,和校长来得也快,刚一进门就说:“什么大不了的事,大清早地浪费人家的瞌睡,敢不是两口子……”话没说完,司骡已把他拽到了花丛后面,看到那不敢置信的情景,和校长也呆了。半天了,司骡低声说人已经完了,怎么办?
和校长没出声,前前后后看了一番,极小心地摸了摸冷雨泉的鼻息,然后问司骡究竟是怎么回事?司骡说自己看到时就是这个样子,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和校长说先弄开再说,说着试图要动手弄。司骡说:“慢着,和校长,人已经完了,事情发生在我家里,人命关天,况且是这种情况,弄开了,说给驴驴都不信,要不是亲眼所见,世上哪会有这样的事?”
“你大度一点好不好?就说你报仇,你幸灾乐祸,这样子叫人怎么看?传开了死者的灵魂都不得安宁,死了死了,一了百了,你还不放过,你……”和校长说着,气得脸都紫了。
司骡很委屈,但也不敢犟了,怕和校长一甩袖头子撒手不管了,他可就真没有办法了,试探着低声说:“弄也不好弄,是否再叫几个人来?”和校长没言传,抱着冷雨泉就往外扽,一扽,素白就嗞哇嗞哇地叫,也跟着后退。司骡赶紧扣上了院门,过来抓住素白往前扽,心里十分不踏实,这弄开了怎么交待,到那时可就说不清了。还好,人狗好像焊接在一起,再怎么用劲也分不开。
司骡说还是再叫个人帮忙吧,和校长沉思了一会儿,叫把高老头叫来,司骡又说是否把郝逸琴也叫来,和校长说:“这样子,叫人家见了,还叫人家活不活了?”
司骡只好叫来了高老头,三个人悄悄地弄了半大天,还是原样照旧,弄狠了,怕弄断了冷雨泉的东西,弄轻了,一点没效果,后来又叫来了尕顾——算是家属院里的男人都出马了,且有学校领导在场,司骡也不十分担心了。
尕顾貌似很悲凄,但两个虎牙外露,掩饰不了他内心的可笑,他先是叫司骡拿来了一些清油,润滑了一阵,不行,又拿来了自家的注射器,使劲抽出了一点点黑色的液体,居然一下子扽了出来,他说:“明明充满了血,硬扽硬扽,啥球不懂!”很为自己的成功得意,不过谁也没有在意。
总算摆平了,素白很知趣地进了煤房,这时,和校长才使司骡,让他去叫郝逸琴,并叫尕顾去捎老校长。
司骡进到郝逸琴家,才的确感到了难以启齿,郝逸琴慵懒的脸上挂满了平静和笑意,叫司骡坐,司骡没有坐,怔怔地看了一阵,看到她臃肿的腰身,真不想开口,但不得不开口。
“郝逸琴……你……思想上有所准备,冷雨泉在我们家狗上阴过去了。你过去看一看。”一句话说了老半天。郝逸琴还是没有听明白,司骡又重复了一遍,尽量说明白冷雨泉已经完了。郝逸琴总算听出了点意思,收敛了笑意,倒也没有过分地冲动,跟着司骡来到了司骡家。
这时,老校长也来了,院子里站了许多人,有几个小孩子在门外巴头探脑地,被尕顾喝到一边去了。大家让开了一条路,郝逸琴走到跟前,伸手摸了摸了冷雨泉的额头,说赶紧送医院抢救吧。
老校长、和校长、司骡正在为难怎么料理后事,放在司骡家不行,挪到大院里太轻率,往冷家搬又没个人做主,一个“抢救”,提醒了大家,雇车的雇车,照顾郝逸琴的照顾郝逸琴,很快地把冷雨泉送到了医院抢救室,自然没有怎么抢救就转到了太平室。
冷雨泉家再没有了主事人,学校只得出面料理他的后世。按理,冷雨泉是娶过妻、有了儿子的人,是成人了,可以进祖坟。可冷时义、冷皓泉早就放出话来,说冷雨泉父亲还没过周年,绝对不让进祖坟,况且他死的不干不净,不明不白,要埋也要找新茔,最好还是火化了干净。
能做主的只有郝逸琴,她到医院时,冷雨泉已经进了太平室,她没有像别人家的女人那样,亲人进了太平室,在医院里大哭大喊,不叫亲人进太平室。只是无声地流了许多眼泪,叫和校长他们把亡人送到火葬场给火化了吧。
和校长问骨灰怎么办,郝逸琴叫问冷家,如果冷家给操办后事,就拿回来,不给操办后事,骨灰就不要了,还说谁给操办后事,那一院子房子归谁,她不再进那冷家的院子。
冷皓泉得了这个信儿,一会儿和冷时义叽叽咕咕,一会儿同和校长商量,尽快地雇定了车,和冷时义、和校长、司骡共同送冷雨泉到火葬场,火化了。又花了好几百元买了一个骨灰盒,把骨灰收拾好了,恭恭敬敬装入骨灰盒。冷皓泉亲自抱着骨灰盒,拿来放在冷雨泉家的堂屋里,开始给发丧。
丧事也算隆重,引魂幡、走马仙鹤、童男童女都齐全,冷家小辈们也都给戴了孝,不过治丧的人稀稀落落,除了中学的几位老师,就是冷家亲房的几个人。三日上,冷皓泉郑重地把冷家长辈请到上坐,还把老校长、和校长也请到了上坐,专门雇了红蛋蛋去拉郝逸琴,说是他的老二儿子要顶门头,认父母,郝逸琴不想再和冷家有什么牵挂,推脱说自己精神垮了,无法前去,叫他们看着办就是了。冷皓泉的老二儿子在灵前认认真真磕了三个头,叫了声“爹爹”,然后就放声大哭了起来。冷皓泉代表儿子给冷家长辈、平辈和学校老师们都敬了酒,然后吃烩菜,喝起灵汤,起灵。
老师们吃完烩菜就回家了,也没有给奠祭礼,只有司骡奠了二十块。
司骡回到家里,小院依旧,因为夏之冰和孩子们都没见现场,也就不知道害怕的,只是素白三天了不吃不喝,神情凄苦,浑身的亮光也不见了,毛色灰暗,摇摇摆摆,眼看着一天天消瘦下去。到了七日上,也恰好是星期天,它无声无息地死去了。
司骡将素白装入一口大纸箱里,买了一斤酒,几张黄表纸,用自行车捎上大纸箱,到浅山里去埋葬它。他觉得素白可敬,能够如此殉情,比一般两足动物有情有意。其实,世间那么多的犬充当两足动物的性伙伴,填充了两足动物肉体的空虚,给予了两足动物生理满足,只是两足动物为了维护其尊严,秘而不宣罢了。不过那些犬被叫做什么什么物,不叫犬,实是异类妓男!相比之下,哪有素白这样有情有意?哪有素白这样通人性?只可惜是个犬身。司骡因此还为它写了一篇祭文:
维年月日,主人司骡,谨以美酒一瓶,敬献于钟情之犬素白之灵前,泣而祭曰尔身为犬,铁链锁定终身,尔心胜人,一夕饱尽风月,深知羞耻二字,其情可恕,为伊绝食七日,殉情可嘉,谨化表纸数张,买通冥司主薄,阳世不能成双,幽界或可成对!
尔死无憾!尔死无憾!
司骡奠了酒,化了表纸,烧了祭文,埋了一个小小的犬冢,与冷雨泉的新茔遥遥相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