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年轻的父母们来说,黑三月终于过去了。那个黑三月,风又大,沙尘暴又强,又花钱,又担心,没有一天舒心的日子。计生突击队员们渴了,随便进到一个年轻的父母家,喝一两扎啤酒不成问题,再穷的人家,砸锅卖铁,也得如计生突击队员们的意,否则小不忍则乱大谋,该计划的就给计划了,该处理的就给处理了,那种处理就不是一两扎啤酒的事,而是一二十扎一二百扎或更多。这几年的其他工作组到下面下乡,乡民们都不大尿了,唯有计生工作组,乡民们还敬若神明,也的确是神明,有的是送子娘娘,有的是财神爷爷,一旦开罪于他们,就得断子破财。
家属院里也不例外,是计生突击队员们打尖的好去处,凡有点瓜葛的人,上至乡长,下至村委会文书,甚至村民小组组长,都在黑三月欺搅过家属院。
好了,黑三月终于过去了,山也青了,树也绿了,花也开了,人也轻省了,可算进入了红四月,开门红红四方。
尕顾换上了夏装,打上了领带,很仔细地擦亮了摩托车。贾思兰穿上了套裙,背起小坤包,两口子准备去迎接顾盼盼。
刚出了家属院大门,迎面碰上了贾小兰,左手揸着顾盼盼,右手揸着自家的孩子。贾思兰一见,明媚的心境一下子暗淡了,从摩托车上下来,也没有和贾小兰打招呼,将裙子往起一掖,蹲在地上,从贾小兰手中接过顾盼盼,一面说:“哟,我的盼盼,你看人也瘦了,脸也沙了,鼻拉涎水的,像个没娘娃似的。”一面从小坤包里掏出卫生纸,给盼盼擦鼻涕,左擦了右擦,又把就在毛衣上的外衣扽了又扽,把贾小兰和她的孩子晾到了一边。
尕顾一见面就打了招呼,说:“小兰来了吗?”贾小兰不知是没有听到还是怎么了,没有回答。只在一边怔怔地看着贾思兰和顾盼盼,眼里蓄满了泪水,掉头一甩,没让眼泪掉下来。
尕顾还骑在车上,偏着头对着贾思兰,眼睛挤了两挤说:“不了妖了!到家再显摆去!”说罢狠命地踏了两踏,发着了车,丢下一句“我买点菜就来。”一溜烟地去了。
贾思兰领着顾盼盼,往回走了几步,见贾小兰还在原地站着没动,回头说:“走啊?”贾小兰跟在后面,一前一后地进了门。
刚一进门,顾盼盼就要钱,贾思兰给了一块,叫买两个雪糕,和贾小兰的孩子一人一个。顾盼盼进门时,雪糕已吃去一半,贾小兰的孩子还没有拆开雪糕袋,贾思兰看到后,嗤嗤地笑着说:“你看,雪糕糕都不会吃,让哥哥给剥开。”顾盼盼顺手夺过雪糕,用牙撕开了雪糕袋,结果用力过猛,雪糕一下子掉在了地上。贾小兰的孩子哭闹着,要雪糕吃,贾小兰一边哄孩子,一边说:“不要了!不要了!把那么个脏雪糕,没有吃过也见过。”
贾思兰又给了顾盼盼一块钱,说:“再给小弟弟买一个,不要叫你尕尕说是脏雪糕了。”贾小兰说:“没叫的别叫了,尕尕、尕尕的,难听死了!”贾思兰又看着贾小兰嗤嗤地笑了半天。
贾小兰的孩子吃着雪糕,鼻涕拖得老长老长,都快糊住嘴了,贾小兰伸手在口袋里摸了摸,没有手绢,也没有卫生纸。看到贾思兰给顾盼盼洗了脸,抹了油,换了一套新衣服,擤了几次鼻涕,顿时鲜亮了许多。期望她给自己的孩子也擦擦鼻涕,但贾思兰视而不见。这时,申金芳来串门,看到顾盼盼和贾小兰的孩子说:“这两个小家伙长得这么像,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贾思兰说:“那里像呀,你看我的盼盼,眉是眉,眼是眼的。”心里说你个神经病,狗眼也会看人?申金芳听到“眼是眼的”,心里挺不是滋味,就专找人不爱听的说:“你看这天平,一样低,都快连着眉毛了,像北京人。”
贾小兰听说像北京人,心里颇宽解些:都是自己的孩子,像大城市里的人!可是贾思兰知道,神经病说的北京人是原始人,有心说一句狗眼看人低的话,又怕缠不过神经病。恰好看到贾小兰孩子的鼻涕抹到了沙发上,就说贾小兰:“你看娃娃的鼻子,到处乱抹,是跑上欺负人来了吗?瞎狗不睁眉眼。”
申金芳明知贾思兰是比鸡骂狗,但她故作糊涂,继续说:“说了两个小家伙像,看把你惹的,拿妹妹出气了,不像!一点都不像!”说着笑眯眯地出门了。
贾小兰气得猛地站起来,指着贾思兰说:“谁瞎狗不睁眉眼了?谁欺负人了?给脸不要脸,假装的没屄脸,个人什么货色个人不知道?不要逼着哑巴说话……”
贾思兰看到一向掉眼抹泪的妹妹突然像河东吼狮一样,吓了一跳,赶紧说:“小兰你听错话了,我不是说你,听话要听音……”
“什么听音,你害了我一辈子,还拿我出气,小心老天爷的报应,老子的孩子老子要领上走!”
一场内战眼看要起来了,恰巧尕顾回来了,听到贾小兰的话,也着实吓了一跳,进门后二话没说,狠狠掴了贾思兰两个嘴巴。贾思兰捂着脸,哭着跑出去了。
这是结婚以来尕顾第一次打女人,打过了心里又十分懊悔起来,双职工哪,这不毁了他的双职工吗?他迁怒于贾小兰:“走!你领上走!你这个扫帚星,来一次叫老子倒霉一次!”说完驾起摩托车,去追他的“双职工”去了。
贾小兰越想越委屈,心中的苦水一股股地化作泪水,毫无节制地流出来。是的,怪只怪父母的偏心,怪只怪姐姐的狠心,否则自己也能大小考个学,这一切都是命,认了!谁想自己作出了那么大的牺牲,结果还牺牲出仇家来了,别人指指点点倒也罢了,偏是自己奉献给一切的人,跟自己的疙瘩最解不开,也罢了,谁叫她们是亲姊妹呢,这也是命,认了!但毕竟是人,母子心连心,自己身上掉下的肉,生活再好,也有点割舍不得,放心不下。自从姐姐越来眼中越容不下自己后,自己也多少识点相,不大常走动了,自己的难心自己害。本来这次领了将近一个月的盼盼,又亲自把孩子送回来了,指望能拉活个关系,常来看看孩子,顺便看看大人,谁知关系不但没有拉活,还打了死结。人说没儿女的人心最硬,最自私,一点没说错,凭什么你能娇滴滴的,妖落落的,趾高气扬的!
贾小兰的委屈慢慢化作了一束不太清晰的复仇的火焰。走就走!领上就领上!还像来时一样,一手揸着一个孩子,出了家属院。尕顾追了不远,在公路上追上了贾思兰。女人们,一有点风吹草动就往娘家里跑,可就这点权利,是自由的农民所拥有的,不是你双职工所拥有的,明天还不照样回学校吗?尕顾明白这个理,但还是放心不下。女人们头发长见识短,一旦没有车,顺路走上去,到了水库上,一时想不开,那可就完了,一个好端端的双职工就不复存在了。
尕顾追到贾思兰前面,车一横,挡住了她,怒容犹存地说:“你惹得那扫帚星说出那样的话来,闹翻了还在家属院怎么活人?我不掴你两下怎么收场?小不忍则乱大谋,睡一睡装装气不就完了?还跑什么跑?要闹个满城风雨呀!”
贾思兰没理会,一脸地阴云,绕过摩托车,又向前走去。
尕顾又追到前面说:“好我的二妈,您大人不见小人过,拨开乌云见太阳,来,坐上,回家吧!”一脸地媚笑,两个尖尖的虎牙上都堆满了媚态。
贾思兰还是绕过车,向前走去。
尕顾再追到前面说:“二妈,您就是跑了,明天还得来上班,三天不上班,公职就被开除了,您可想好了哪!”媚态中加了几分郑重。
这次贾思兰再没有往前走,原地不动,鼻子里楚欷楚欷的,似乎很伤心,尕顾在她的衣袖上扽了一扽,她乘势就坐在车上了,抽搭着说:“到城上吃饭去!叫那小卖屄再晾一晾。”
大约也就半小时,尕顾两口子又回来了,到了自家的门上,将脸上的灿烂换成了阴霾,进门后见顾珍珍一个人在看电视,问她:“娃哪里去了?”顾珍珍说不知道,她回家后门就开着,一个人也没有。还高兴地问:“娃什么时候来的?”
贾思兰收起了阴霾,说小卖屄总算走了,否则还不知道得多少钱家打发呢!
尕顾在家属院里找了一圈,不见盼盼的影子,心里多少有点不祥的预感。给贾思兰说是不是娃叫小兰领走了?贾思兰说小卖屄没那胆子,叫尕顾各处找一找。
但上庄下邻,渠边河滩,凡是该找的地方都找遍了,还是不见盼盼的影子,心中的确有了不好的预感,不得已问了问家属院外的有关闲人,有人说瞅见一个女人领走了,还领着和顾盼盼一样像的一个孩子。
尕顾心急如焚,贾思兰更加担心,两口子风风火火地,又骑车去追贾小兰了。
尕顾两口子一直追到了贾小兰家,但还是不见贾小兰和盼盼。只见一个脸皮白净、留着寸板头、四十岁左右的干部模样的人坐在贾小兰家写字台边的椅子上。虽然脸皮白净,却青溜溜的一幅全脸胡茬清晰可见,自有几分威严。尕顾问贾小兰哪去了,那人没有回答,反问尕顾道:“你就是贾小兰的姐夫吧?”
“嗯。见过贾小兰吗?”
“请坐,顾老师,贾小兰在,孩子也在,你不要着急,有几句话我们喧一喧。”
“你是谁一个?”
“我不是谁一个,我是贾小兰的亲戚一个,也是邻舍一个,有关贾小兰的事,我也听说了,开门见山吧,贾小兰委托我把你们的事了结一下,我也算是多管闲事吧,也算是打抱不平吧,亲里亲戚的,你们也太对不住贾小兰了。”
“什么事?了结什么?我……”
“不要装糊涂了,既然我已经开门见山地说了,说明我一切都知道,我专门在这里等你们,不然我管你是顾老师还是顾校长!”
“我们姊妹的事,用不着别人管!”贾思兰凶巴巴的插了一句。
“我不是和你们嚷仗来的,要嚷我叫几个女人,喊几个泼妇和你们嚷!还说什么姊妹不姊妹,还有脸说姊妹!”听了寸板头那硬帮帮的话,尕顾两口子还的确不敢嚷了。听说贾小兰和盼盼都在,也料到她不会把盼盼怎么样,想脱身开溜。
寸板头说:“你们都是老师,应该明白事理,既然已经揭腾开了,躲是躲不掉的,你们前脚出门,后脚就有法院的人去找你们!”
尕顾两口子还真不敢走了。
“事已如此,心平气和地谈一谈吧,贾小兰的意思,一是公了,二是私了。公了,上诉到法院,请求法院公断;私了,为了大家的名誉,你们赔偿贾小兰青春损失费一万二,从此绝了这门亲戚。看是公了还是私了?”
尕顾蹲在地上,双手插在头发里,不停地揉搓着,头越来越低,贾思兰还立在门边,一手叉腰,两眼瞪圆,说这不是要揢人吗,那个骚屄,剐肉连骨头也值不了那么多吧。
那个人说你一个老师家,说话文明点,真要嚷仗,几个骚婆姨早就准备好了。贾思兰不得不憷住了,迈头向一边不停的抽泣。
“要是公了,当时贾小兰才十六岁,后果想清楚,高老庄的饭可不是好吃的,你看你们哪有一点人性?还是老师!为人师表!我不多说了,和你们多说话都脏了我的舌头,三天后,见钱领孩子,不见钱上法院,走人!”
尕顾还蹲在地上,木鸡似的,那个人起身走了,两口子僵了半天,还是走人了。
回到家里,尕顾一声不响地睡下了,被子蒙在头上,脚露在外面。贾思兰说不如先告她个敲诈罪,这明明是敲诈。尕顾一声不响。她又说不如先告她个绑架罪,这明明是绑架,尕顾一声不响。
尕顾请了三天假,睡了两天,第三天上,把银行的存款提出来,又问人讨回了一些债务,凑足了一万二,心如刀割般地送到了贾小兰家,换回了孩子和一张契约。
其时正值学区集资修家属楼。一些双职工,学区领导和几个小学校长都集了资,连春花也集了资,只有尕顾没有集资。人们一见尕顾就说,一个双职工家,怎么不集楼房,钱儿存下生儿子哩吗,存折不要叫老鼠给拉仓了。每当此时,尕顾就说:“球儿等啊!球儿等啊!”
每当晚上,贾思兰就在枕边嚷嚷着要集资,可集资的钱哪里来,就是借,也得自己手头有个差不多吧。尕顾不言传,心想还不是你这个母老虎惹的祸,怪谁去!贾思兰说叫她的爹去要回那一万二千块。
尕顾说:“还嫌不丢人,说不定连你爹都要进班房子!”贾思兰就暂不言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