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区家属楼落成了,星期天,和校长家和春花家同时开始搬家——同一个地方风水先生少了,好日子就凑在一块儿,人们也就格外地忙活。
一大早,和校长家热热闹闹,六十二两口子、尕顾两口子、高老头都去给和校长家帮忙,尹小妹自然也给她姐姐去帮忙。男人们抬家什,女人们拿摆设。申金芳一会儿帮贾思兰拿书柜里的书,说这家属院里住惯了,还真有点舍不得,大家没有隔阂,红红火火的,上了楼,就是躲进了小楼成一统,对门相见不相识,再也不能扎一块儿聊天了,没有机会串门了,这家属院虽然破旧一点,可破有破的好处,灰尘落上也不见起,一天一打扫就算干净了,不像楼上,一天价要拖地板,擦玻璃,稍有点龌索,看上去就脏得不得了,上楼也真累人,还是她贾思兰想得开,不赶这个时髦,轻松自在。不过,申金芳脸上始终荡漾着无法掩饰的笑容。贾思兰一直讪讪地应答:到底上楼好,到底上楼好,到底上楼好。语气僵硬,表情不自在。申金芳一会儿又帮尹小妹拿铺盖,说这家属院里人少了,相反事情就多了,叫她少串门,少闲聊,门窗要拾掇紧,窗子上要贴上窗纸,不该去的人家不要去,不能搭话的人不要搭话。尹小妹不停地“嗯”着。
申金芳看到褚兴秀往纸箱子里整理一堆破鞋,就走过去说:“褚兴秀,这些东西楼上也没处放,拿回去也是一堆垃圾,就不拾掇了吧!你要有用得上的,自己拾掇上去吧。”恰巧六十二听到了这些话,说:“神经病,你的破鞋谁要谁要,老子可看不上!”将“破鞋”二字压得重重的。申金芳过去擂了六十二一拳,说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说着还忸忸怩怩了一番,似乎一个喝醉酒的人失去了平衡一般。
司骡出了院门,看到春花家只有小孟和几个她的娘家人在帮忙,又看到和校长家人很多,就去给春花帮忙,眼看走到春花家门上了,春花还假装没看见。他没说什么,搭手帮着给抬家什,刚一搭手,春花忙忙地拿了一盒烟,亲自给司骡递了一支,说:“哎哟,司教授的头敢都睡扁了吧,才出来吗!”一脸灿烂而又感激的笑容,一边又轻盈地给每个人递了烟。
多年没听到有人叫司骡教授了,乍一听,他很受用,说:“不是头睡扁了,是你们要上楼了,我心里嫉妒,不敢出来呀。”春花就笑得更灿烂了。
快到中午的时候,和校长家的东西快拉完了,只剩一些铺铺盖盖还在院子里堆放着,申金芳说消停了抖抖土再装车,人们就在铺盖周围坐着抽烟闲谝。春花家的一个沙发,一张写字台,一张床还没拉,门里出不来,需从窗子里出,人们正在往出抬,里里外外的,人手有点紧张,春花一直头偏着,没向和校长家的方向看过。正在这时,一辆红蛋蛋来了,车上走下了区长。
和校长先打了招呼,说区长大人亲自给弟妻搬家来了吗?区长打了哈哈,就来指挥抬家什,这时尕顾、六十二、褚兴秀、高老头也都摸怯摸怯过来了。里面抬的里面抬,外面接的外面接。尕顾挤到了司骡身边,插上了一只手,慢慢地挤掉了司骡,两个手都用上了,司骡没地方下手,只好站在了一边。很快,三大件都抬出来装了车,区长给每人都发了一支烟,司骡因为站得远,区长好像没看见他,他也就没有得到区长的烟。
尕顾抽了一口,很夸张地吐出了烟雾,说:“呀,是黑兰州啊,怪道这么香。”说着斜眼望了一眼司骡,司骡在看天。
春花不知从什么地方也弄出了一盒黑兰州,先给司骡递了一支,又挨个给大家递,最后轮到尕顾了,给递了两支,说:“你们双职工,一般的烟不抽,这两支别在耳朵里慢慢抽吧!”一边说一边动手给尕顾别烟,尕顾很乖巧地让别上了烟,区长冷笑着挖了春花一眼,坐车走了。
区长的车前脚出门,申金芳后脚开始打毡,一条毡搭在一根木杆上,一头支在车上,一头抬在肩膀上,包着头巾,戴着口罩,拿一个长木棍正打了反打,反打了正打,半个家属院尘土飞扬,尕顾一伙弯得远远地出了家属院。
司骡一直帮忙到中午,算是帮完了忙,春花再三请他去吃午饭,他说免了,等暖房时再吃不迟。
家属院里只剩五家人了,人一少,生气也就少了,白天都有点寡落落的,偌大的院子,只尕顾家和高老头家的门前两块地方扫得白光光的,其他地方一半个月了几乎不动扫帚,一些杂草也就肆无忌惮地钻了出来,整个看来,那白光光的两块地方倒像是两块白癜风,显得格外刺眼。
一天晚上,尹小妹做了一个可怕的梦:地上是一层厚厚的积雪。但从春花家的门上到厕所里,却是一条鲜红的血路,时宽时窄,斑斑驳驳,还冒着腥腥热气。突然博士从厕所门里走出来,满头满脸的血,摇摇晃晃地望着她笑,她赶紧走过去搀扶博士,结果刚一搀住胳膊,一条胳膊就颤巍巍地掉了下来,接着另一条胳膊也离开了身体,两条腿也离开了身体,头掉在地上乱滚,但两眼还盯着她,牙齿惨白惨白的,一幅笑脸,两条胳膊一前一后地向她靠近,两只手大张着似乎要抓住她,她赶紧掉头往大门外跑,却没有穿鞋,也找不到她的鞋,脚觉得十分难受,满院子是一双双大大小小的鞋,都下湿了,鞋闶阆里全是水,楸树底下的一双鞋相对干燥一点,她慌忙穿上,可鞋又重又大,使她跑不了多快,刚跑到大门外,一堆牛娃子大的肠肠肚肚横在面前,拌了她一下,几乎跌倒在上面,溅起的污血一下子又成了一阵血雨,劈头盖脸地浇下来,还钻进了嘴里,她恶心地大口大口地呕吐。
结果还真的吐出来了,枕头上狼籍一片,尹小妹也吐醒了,只觉得满屋子是那滚来滚去的头和两把大手,她害怕极了,不敢伸手拉灯,摸黑靸拉了一双鞋,也不知是怎么样跑到郝逸琴门上的,比贼进了家门还紧张地叫开了郝逸琴的门,和她睡在一起,犹自心神不定,央求郝逸琴给她家关门的空儿,还吓得用被子捂住了头。
尹小妹睡不着,她又怕郝逸琴睡着,就有天上没地下无话找话,说些穿着打扮的事。说申金钱给她寄来了一双凉鞋,是一百六十元,一双皮鞋,是二百四十元,一条牛仔裤,是三百元……郝逸琴听得有点不耐烦了,这个尹小妹,怎么变得如此俗气了,嫁给了姓申的,申气十足,无聊透顶,就岔开了话题,问尹小妹她的莹莹离开她这么久了,不想念吗?尹小妹说想是想哩,可就是不能往家里领,一个丫头子,防不着叫计生突击队突击了,生个男娃子可就难了。郝逸琴本想问问莹莹被领到了哪里,可又一想这是人家的隐私,就没有开口。
尹小妹问郝逸琴,这次想生个男的还是女的?郝逸琴说男女都一样。尹小妹说不一样,她姐姐没有个男娃儿,总是抬不起头来,否则楼房也住上了,又是双职工,可以说是生活没有遗憾了。郝逸琴又在心里说了个“俗”。
都快没话题了,郝逸琴似乎就要睡着了,尹小妹试探了几次,终于开口问:“你一个人不急吗?不难受吗?”郝逸琴说一点也不难受,到觉得很清静。
“我怎么就不行,从部队上回来的一周里,简直难受死了,他回来一次,刚走掉的一周里也无法忍受,我常偷偷地哭,怨他不要来还好一点,时间一长还有点淡化。”
郝逸琴说那是因为两口子感情深吧。
“深什么深,都快结婚了,我还对人说我没有对象,我和他都不敢一起上街,怕人家笑话我,找了个又矬又没气质的男人,不过我很现实,我需要钱,我需要高工资的男人,我要穿得比别人高档一点,感情是极不现实很不值钱的东西。”
郝逸琴听着听着睡着了,尹小妹也自言自语地睡着了。
第二天,申金芳两口子帮忙,把申金芳的母亲,也就是尹小妹的婆婆——一个矬胖矬胖的黑脸老婆儿——搬到了家属院里曾经是申金芳的家里,和尹小妹住在了一起。贾思兰在厕所里碰到了尹小妹,说婆媳是天敌,怎么能生活在一起?尹小妹说她的婆婆是她的老保姆,绝不敢和她为敌的。
春花自住上楼房以后,整个变了一幅活人的样儿,用司骡的话说,是脱胎换骨了,曾经的马尾式的头发,彻底给解放开来,变成了披肩长发,还焗了油,黑亮飘洒,上身一件毛蓝色短衬衫,下身一条米黄色牛仔长裤,黑袜子,白凉鞋,背面看去,还当是二十左右的一位大姑娘了。因为家属楼离学校有一段距离,她又买了一辆白色女式摩托,选了一个紫色夏季头盔——这地方女人们骑摩托的也多,但女人们骑女式摩托的就不多了,特别是当老师的,骑女式摩托的就她一个。
早上、中午,她将长发巧妙地盘在帽子里一路飘然而来,是一道亮丽的风景,引得沿途的乡民们都在谈论她,说中学调来了一位城里姑娘,有些尕小伙们的眼光始终追着那辆白色的摩托,上上下下。一进教研室,她将头盔一摘,对着壁镜,很自然地左摆一下头,又右摆一下头,一挂黑瀑布就飘然而下,顺顺的,滑滑的,用不着再用梳子。
学校里撺掇尕小伙的呼声越大了,几个脸皮厚一点的尕小伙,还当面开起了春花的玩笑:
“富姐,眼光也该下视下视,解决一下我们这些困难户的老大难问题吧!”
“富姐,走,我们上乡政府,登记去!”有的还动手动脚,拉拉扯扯。春花分明感觉到半是玩笑半是真的滋味,笑着躲着,一丝红晕不自觉地爬上了脸颊。
也有不开玩笑的,那个半步子走路的周琚,已经请介绍人登了春花的门,听说礼品都硬放下了,丹丹玩的那个硕大的皮球就是礼品之一。
撺掇者说:近水楼台先得月,肥水不流外人田,看来这些木讷鬼们是千提万提提不醒了。
可谁也没有想到,一个从不开玩笑的人真正给动心了是是小孟。
一个周六的晚上,小孟怀揣着一瓶酒,来和司骡喝酒。司骡很激动,近来他请同事们喝酒都请不动,竟然还有人主动提酒来和他喝!小孟,不错的,“酒么、喝么、醉么;钱么、挣么、花么”。还有点豪放气。
酒到半酣,司骡又搭了一瓶,已经有点高了,说小孟是抛砖引玉,既然引出来了,要喝就喝个痛快,一醉方休!可小孟格外地放不开,喝得揪揪苶苶的。话倒是不少,从学校到家属院,从家属院到家属楼,最后落到了春花身上。
司骡说:“小孟,敢不是动心了吧,要转变观念,抓住机遇呀,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我就是来听听你的高论。”
“你是认真的?”
“是认真的。”
司骡半天了没说话,只一盅连一盅地喝酒,这小孟,人的确不错的,只是家境困难一点,人比较老实,也就是不会耍滑头,不会投机取巧,智商还是很高的,像他们这一级新生考上师专的,没有几个。在司骡看来,小孟还是一个品行端正的青年,可端正又怎么样?老师们常常戏谑:娃是个好娃,就是没姑娘搭茬。他也很难堪,时下价值观变了,人才观也就变了,越是品行端正脾气好的,越被看做是没出息,越是吃喝嫖赌抽,坑卖拐骗偷的,越被看做是有本事。司骡不赌博,还被当做人们小看他嚣张他的理由呢。
“司老师,你不是个俗人,你怎么想就就怎么说,也没有什么为难的,我想听听真心话。”
什么不是俗人?谁是俗人?一个二十七八的小伙子,要找有一个孩子的三十四五的女人,就算不是俗人?是以什么为基础?感情?特殊的魅力?超凡的气质?还不是因为“富婆”吗!为难?谁为难?还不是你小伙子一辈子的为难?
司骡调整一下思绪,又喝了两大口酒,然后正儿八经地说:“小孟,人各有志,就依我的看法,实说了吧,中国古代讲究郎才女貌,讲究门当户对,讲究年龄般配,这是几千年社会沉淀的结果,也是自然适应的结果,有其深刻的内涵和合理的因素。可是社会发展到今天,应该说是进步了,人们的精神生活更充实了,生存并不是什么重要条件了,然而人们的做法恰恰本末倒置了,不讲究人本身的重要性了,而是看重人以外的因素。曾经唯成份论的时候,贫下中农走红,人家娶了媳妇,不问人怎么样,只问成份是什么,只要听说是贫下中农,根正苗红,就说好,人们就羡慕得不得了;后来,吃商品粮的吃香,人们又以市民户口还是农民户口为标准,哪个人只要娶上个市民媳妇,就是鱼跃龙门,以后孩子们也就是市民了,是市民娃了,了不起呀,人们羡慕得眼中出火,‘市民家庭’和‘半边户’常常吊在人们嘴上,一些半边户也就总觉得低人一等;再后来,双职工又走俏,且有了行业差别,人们谈论人家的媳妇,第一句话问是双职工还是单职工,第二句话问是干什么的,如果是双职工,且又有个比较稳定的工作,人们也就很有些眼热;到现在或再过几年,房子和经济收入渐渐火爆,人们找对象首先考虑的是有没有房子,经济收入如何,存款位数怎么样,有没有摩托甚至小车,如果这一切都有,就是人们追求的目标,也是人们夸耀的资本。至于斜眼子、麻脸子、凸肚子、恶婆、鸡婆、妖婆,全在其次。这是中国近一个世纪以来农村工薪层的悲剧,而且还会继续下去,甚至愈演愈烈!传统的郎才女貌的标准,窈窕淑女的形象,在农村工薪层已不存在了,倒是踏踏实实的农民们,找对象还重点看对象对不象。然而,看看周围图了成份的五六十岁的红色家庭,四五十岁的市民家庭和眼前一些双职工家庭,人们曾经羡慕过和正在羡慕着,可究竟有什么好?而那些以人为本,男欢女爱,夫唱妇随的家庭,究竟有什么不好?依我看来,百分之八十的追流逐波的家庭没有爱情!百分之八十的以人为本的家庭情义融融!所以,小孟,要真找不上一个情投意合的双职工,还不如找一个你也爱她她也爱你的农村姑娘,是你娃一辈子的幸福,要是娶一套楼房当媳妇,会牺牲了一辈子的幸福!当然,这只是鄙人的鄙见,也许是以鄙人之心度他人之腹,自己的主意还得自己拿,最好还是多方面征求一些意见。”
小孟没表什么态,情绪也一下子低落了,没有了刚来时的好心情。司骡要继续喝酒,小孟勉强又应付了六拳,告辞了。
小孟想,司骡说得也有些道理,但大都站在他自己的角度说话,也是一面之辞,应该听听和他截然相反的意见,最好是尕顾的意见。那是一个把双职工看得比人类登月球还了不得的人,只是小孟多少有点忌惮,怕一股风给传了出去,所以迟迟没有行动。
听说,那个半步半步走路的周琚亲自登了春花家的门,小孟不能再犹豫了。
星期六晚上,小孟准备了两瓶姜啤——尕顾近来因为什么病不喝酒了——把尕顾请到学校里,也转弯抹角地引出了自己的意思,征求尕顾的意见。
“高!真正高!什么是转变观念,这就是转变观念!想想以后,刚结婚就有新楼房住,两口子都有摩托骑,饭后一块儿去兜风,多来的潇洒!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多来的自在!人嘛,几十年的动物,何必自己把自己搞得那么累?再说了,小孟你别见怪,人家春花看上去并不比你老,很般配,这样的好事,就是打着灯笼也没处找,迟了可就是别人的楼房了,高!真正高!东西也是磨合好的,用不着再费劲。”尕顾说着,咕咕咕的笑着。
小孟很高兴,吃上了定心丸,不到一月,速战速决,神不知鬼不觉地和春花旅游结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