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区长提着一大包礼品,坐着红蛋蛋,很绅士地来到家属院,进了付萍的门。结果,时间不是太长,就走了。走的时候付萍把那一大包东西硬是塞进了红蛋蛋里。第二天下午,区长又坐着红蛋蛋,还提着那包东西,又多领了一个小伙子。那个小伙子三四十岁光景,个儿不高,却富态,脸上光溜溜的,没有一点儿胡子拉碴的痕迹,倒有几分白腻,走起路来半步半步的,尻子夹得紧紧的,远远看去,也就颇为年轻。他们进了付萍的门没几分钟,付萍就出了家属院大门,再没见她回来。
大约顿饭的功夫,区长和那个小伙子也出来了。区长的脸色涨得通红,两颊微微蠕动着,眼光本来就有点飘忽,这时人照直走向了红蛋蛋,眼光却像是搁浅在红蛋蛋左方,扭转不过来了。那个小伙子跟在区长屁股后面,头低着,手里提着那包东西,尽量偏向一侧,怕被人看见似的。
过了几天,区长一行的第一轮督查工作已告一段落,又进入了三月计划生育月。学区配合乡政府,突击计划生育工作,家属院里各家的超生孩子都临时藏了起来,有的送到了孩子的奶奶家,有的送到了孩子的外奶奶家,也有送到三姑四姨家的。
尕顾的顾盼盼送到了贾小兰家,司骡的子升一向由司骡的母亲领着,申雪娇已经上学了,不过她一直叫和校长是“二姑爹”,不用藏,六十二两口子都是农村户口,不在突击之例,尹小妹的女儿刚刚六个月,从部队上回来没几天,况且是一胎,又没有报户口,也没有姓申,取名叫莹莹,自然没有进行任何藏匿措施,虽然尹小妹也多少担心被突击放环。
一天晚上,《晚间新闻》后,老天突然变了脸,狂风大作,门窗被刮得嘎吱吱响,恰似半夜鬼敲门一般。莹莹早不哭晚不哭,正当此时哇哇地哭个不停。尹小妹将手放在莹莹的头上一摸,觉得有点烫,手头连一包小儿安或小儿感冒冲剂之类的药都没有了,但必须要给孩子灌药,必须要去买药。
自博士去世以后,太阳影子一落,尹小妹就不敢出院门了,有时甚至连家门都不敢出。可是最近几天,莹莹偏偏在晚上闹毛病,好在和校长——她的姐夫,孩子的姑爹——是邻居,半夜三更的,叫和校长帮了几次忙,或买药,或请大夫,但因此申金芳也就闹出话来了,还正告过她,说她骚情撒娇,不是娃娃半夜三更地有毛病。有一次白天,天正下着雨,尹小妹请小孟帮忙,用摩托车捎着她和孩子到巴沙去看病,被申金芳知道了,暗暗地警告小孟,说他企图破坏军婚,将要受到军事法庭的制裁。所以,尹小妹不敢冒然叫和校长帮忙了,也不敢随便请别的男人帮忙了,许多人都不敢帮她的忙了。
个人的难心个人害,尹小妹把孩子放到了付萍家,让付萍给照看一会儿,自己硬着头皮去买药。
就在这段时间里,计划生育突击专车停在了家属院门口,突击队悄悄突击开了付萍的门,三下五除二,几个大汉放倒了付萍,她连辨白的功夫都没有,在羞愤悲哭声中放上了节育环。
尹小妹买药回来后,看到了计划生育突击专车,似乎还看到了车里坐着两个人,心嘡嘡地跳个不停,弯的远远地进了家属院,听到付萍的房子里的嘈杂声,大人的叫喊声,小孩的哭声,就没敢进房门,心想一定是突击队等待着突击她,还隐隐约约地担心付萍一定是告了她的密,等着她上勾。她也不知道怕黑了,也不知道怕鬼了,更不知道怕博士了,悄悄地躲进了厕所。直等到汽车声远远地消失了,只剩下狂风的吼声时,才从厕所里出来,到付萍家抱了孩子就走,根本没有看到躲在床上的付萍,只看到哭得泪人似的莹莹,一遍遍地哄着:“莹莹乖,莹莹不哭,妈妈不好。”眼睛里噙满了泪水。
付萍连续三天没上课,也没有请假,老校长问尹小妹付萍怎么回事。尹小妹气狠狠地说:“干了见不得人的事了!不敢出门了!”再问,她就将那天晚上莹莹生病,自己买药,付萍告密,等着挨刀子搞计划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老校长,老校长叹口气说:“这丫头,真是。”
司骡也听说了有关告密的话,他不相信,认为付萍不是那种人。他抽空去了付萍家,问她为什么不去上班,还告诉了她有关告密的传闻。可是付萍一句话也没有,神情呆滞,像具泥塑观音一般。如果说她还活着的话,只有一颗颗的泪珠不断滚到床上是个标志。司骡心里一酸一酸的。
司骡又一次到付萍家劝付萍,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况且没造成事实,吐沫渣子淹死人,那是过去的事,毕竟是二十一世纪了,进入法制社会了,还怕别人的吐沫渣子,只要走得端,行得正,狗扯狗的,骆驼走骆驼的,太阳一样从东方升起,西方落下,明天的空气照样更清新……
付萍终于开口了,说:“司骡,别说了,有一份诉状,给我递到法庭上喀!”声音十分微弱,有气无力,一只手颤抖了半天,从枕下取出了一封信,一串泪珠又滚落到了枕头上。最后她补充道:“不清楚的地方,请……”话说不下去了,头努力地偏向床里。
司骡回到家里,心里痒痒的,但还是没启信,快速放在抽屉里,锁好了,等到夜深人静时,夏之冰和孩子们都入睡了,才启开了信封,结果里面只有一封诉状,内容如下:
诉状
原告:付萍
被告:乡政府
事由:三月十二日,原告被强行放环。
请求:法庭给予公断。
司骡浑身的血液直冲顶门,他想大吼,他想砸东西,他想放一把火。可是他什么也没干,只一支支地抽烟,慢慢地冷静了下来,一遍遍地看诉状,后来只看到满篇诉状只有“强行放环”四个字,那四个字渐渐变成了一群丑恶的野兽,狂突乱奔,把一个圣洁的仙子撕扯得零零落落,血迹斑斑。
司骡等不到天亮了,刚七点钟,就到了法庭的门口,等到八点半钟,法官刚一上班,他就亲自把诉状递到了法官手里。
可是,法官大人并没有司骡那么冲动,他消停地打扫了卫生,整理好办公桌,才走到打开的窗户边,一边晒太阳,一边看诉状,很快看完了,淡淡地问:“怎么叫强行放环?”
“因为原告还是个姑娘!没结婚!”
可能是司骡的口气太大了,法官偏着头,有点厌恶地盯了司骡一眼,问:“是你什么人?”
“同事!”
“你们这些老师子,总爱小题大作,不就放了个环嘛,人家发达国家姑娘放环的多的是,老姑娘了,谁知是真姑娘还是假姑娘,放环后还能省去许多麻烦呢!”法官的脸上显出了一丝阴邪的笑意,亏是没戴帽子,否则那闪闪发光的庄严的国徽将会去击毙了那丑恶的灵魂。
“说起是老师了,简直是文盲吗,你看这是什么诉状,狗屁!”
司骡直想走过去给他两拳,可是这是法庭呀!是庄严的法庭呀!
“这是行政行为,我们管不了,去找乡长吧。不过计划生育没错误,计划生育允许犯错误,宁可错扎,不能漏网,姑娘被结扎都白结扎了,放个环有什么?告,告谁去?想想自己的屁股擦干净了没有,咸吃萝卜淡操心。”法官说完,把诉状擩给了司骡。
法官大人,法官大人,武装起来,远远看去确也像个法官大人,其实谁不知道,当了几天兵,喂了几天猪,一转业就成了法官大人,还是个庭长呢,上庄下邻的,背后谁不叫他是猪倌。
不过,司骡没有心情理论法官猪倌的问题,他要去找乡长。
主管计划生育的乡长倒是和蔼可亲的,司骡也认识他,他也认识司骡,还给司骡帮过忙。知道了司骡的来意后,说:“事后我们也知道搞错了,不过是你们区长说北面台子边上的就是申金钱的女人,偏偏又有个孩子,所以也不是错的没道理,将错就错,倒也没有大碍,如果张扬出去,对谁也不好,特别是对付老师不好。是吧?庭长那里我负责,绝对不会走漏了风声,你小伙子嘛,啊?还是多操心自己,管好自己的人,看好自己的门,啊?东西我想就别放了,谁的交到谁的手上,你呀!小伙子,啊?”
天理昭彰呀!天理昭彰呀!毕竟时代不同了,民主化法制化了,司骡就不信没个地方讨个说法!法庭不行找法院,找中院,找高院,再不行就找报社,报社不行就找《今日聚焦》、《焦点访谈》!虽然司骡还攥着那张东西,没有交出去,也没有交回去,但心中的激愤一点都没有降温。中午看电视,正好是本县新闻,内容是计划生育典型播报,报的正好是本乡计划生育先进事迹综述之(三),说是全乡动员,细致认真,敢于吃苦,勇于突击,不放过一村一组,不漏掉一家一户,解决了多年的计划生育老大难问题,突破了累积的计划生育堡垒户难关,工作作风扎实,工作业绩突出,领导……司骡听得满脑子是气,“咔嚓”一声关了电视,按钮被深深地按下去,几乎不能反弹。
正在这时,电话铃响了,是学校的电话,老校长叫司骡过去一下,有事。
计生乡长,计生主任,计生大夫正在校长室里,司骡一见他们,心里咯噔了一下,强打了招呼,问老校长是什么事。老校长没有言传,目视乡长,乡长又目视主任,计生主任简短截说:“你媳妇是结扎对象,准备结扎吧!”
“早就结扎了。”司骡说,“这你也知道,乡长也知道。”
“哈哈哈哈……”乡长长笑了一声,“应该说你最知道,就是张大夫不知道,是吧?”
张大夫没有回答,十分勉强地干笑着。
司骡说有证据,要回家取证据,乡长说不用取了,谁也心里清楚,没有大夫的亲笔签字,是不算数的。
是的,当年办二胎准生证时,计生乡长和主任都说了,顺便办上个结扎证明,多交四百元,司骡本不想办,但经不住他们的劝说,说是真结扎了,手术费一百五十元,打针吃药,身体扶养,乱七八糟下来,远不止四百元,人还要挨一刀,伤了元气,不划算,况且他们知道,再给他司骡借一百个胆,司骡也不敢再生了,还是简便手续,办一个结扎证明好。最终司骡多交了四百元,办了一个有乡长、主任签字的,主任代签了计生大夫字的一张“结扎证明”。
但是此一时彼一时,当着乡长、主任的面,还有旁人在场的情况下,能说这样的话吗?况且“二胎准生证”上一孩情况的性别是“女”,与事实不符,“男女双方工作单位意见”里只有村民委员会的意见签章,要是把司骡抓了超生典型,那不成了冤大头了,还被别人笑话死哩。司骡大脑飞快地运转着,低头冥想,没了主意,沉默了好长时间。
“回家和媳妇商量商量,什么时候结扎给我们言传一声。”乡长的一句话暂时解放了司骡。
司骡回家和夏之冰商量,说不行就结扎吧,夏之冰说坚决不结扎,同样是两个孩子,人家双职工准生证也没领,结扎证明也没有,冤枉钱也没有花,逍遥法外,这样结扎了不窝囊死了,实在不行就说一个孩子,到时候还有话说。
司骡也深深感到了自己窝囊,一个男人家还没有女人的遇事决断能力强,也佩服夏之冰,平时不说话,关键时刻一言九鼎。午后,他很颓废地在村主任家找到了计生乡长一伙,说自己就一个孩子,“二胎准生证”要作废就作废吧,乡长会心地又长笑了一阵,只说了一句:“小伙子!”司骡担着十二个心回来了。
晚饭后,司骡把付萍的东西交给了她,本想说明一下,解释几句,但看到付萍恨悠悠的泪眼,喉咙哽得一句话都没说出来。
每天担心突击队来,每天也都没有来突击,司骡在教研室里动辄说:“妈妈的,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尕顾常常接茬:“‘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司君子怎么常戚戚起来了。”司骡就回答:“司鄙人是小人,无脸再言君子。”说时一脸的认真,没有一点玩笑的味儿,尕顾或和校长往往把手搭在司骡的额上说:“烫,有点发烧,神经烧断了,大脑靠线了!”引得大家都哈哈大笑,唯有司骡的确笑不起来。
不久,计划生育突击月过去了,计生风声也不怎么紧了,各家的超生孩子也都冒出来了。和校长有一天神神秘秘地告诉尕顾,说付萍放上环了,尕顾淫淫地笑着,说敢没有吧。
“千真万确,万确千真,是来自前线的第一手消息!”和校长笑得看不见眼睛了,还叮嘱尕顾保密,不能走漏了消息,否则着了祸还不知道马王爷有几只眼。
慢慢地,全校除付萍不谈论这件事,上班下班,下班上班,她几乎没说过一句话,其他人两两在一起时,都在神秘地说着关于付萍放环的事。有些人还往往要加上:“这样好,这样保险,比保险套保险几百倍,找机会也联系联系业务。”
有一天下午,好长时间没有显身的陈燕水又来到了司骡家,司骡照例提了酒,但没有高谈阔论,照例喝了酒,但没有划拳,只是一杯杯地对饮,喝闷酒。陈燕水说要去看看付萍,司骡劝他还是不看为好。夜深了,陈燕水怅怅地走了,两个酒鬼第一次对酒而没有喝出酒的滋味。
中期前两周,付萍不声不响地失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