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骡原谅了满会计，满会计的吊死鬼脸舒展了，他说：“其实，你司骡大白天给区长明目张胆地送礼，客观上给人的印象是故意找荐儿欺负领导，你是拿上礼品得罪人，有礼不一定能讨人好。有个故事说，一个年轻人刚上班，为了和领导搞好关系，春节完了给领导送了一筐毛栗子，领导很高兴，十分客气地说‘破费了，破费了’，这愣头为了说明‘小意思，小意思’，竟然说成了‘这玩意儿我们家乡多得是，现在人们都不吃了，全拿来喂猪’！结果得罪了领导。你那天明目张胆地送礼，实际是向人公开说区长图报复不给你拨工资，区长是腐败分子，是受贿分子，是小人，你想人家会接受吗？其实在下面干工作，多年来我总结了几点：一是领导说什么就干什么，明明错了也要干，但干了也错了领导又要批评你，你就别争什么真理，认真接受领导的批评，一般来说，纱帽底下无苶汉，领导表面上批评，暗地里会感激你，给你好处，聪明的人总是把领导的过错适时地拾起来自己承担上，又让领导来批评自己，以取信取悦于领导，这才叫抬轿，俗话说‘官错了打衙役子哩，衙役子错了官打哩’，领导永远是对的。二是工作可以不干，但表面上给人干的印象，一个单位人这么多，一个人能干多少工作，只要你表面上忙来忙去，像是开会时洒点水，有人把粉笔丢到路上了，你一个一个捡起来，总之，你在为集体干事，一天一时没闲着，实际只是活动活动筋骨，不承担什么责任，这样的同志才是好同志，万万不可不干而批评这评论那，也万万不可抱定什么要干就干出点名堂来，领导最不喜欢名堂。三是闲了拉关系，忙了暗上香，要每年学会给领导拜年，拜年别忘了提礼，礼轻礼重无所谓，主要是要扬名八方，叫人知道你给领导拜了年，还送了礼，但平时谈论起巴结领导拜年送礼的事你不要脸红，照样恨之入骨大批特批，一般有事特别是有求于领导特别是自己犯了错误有求于领导时，也别忘了送礼，但礼要有份量，还要暗送，千万不能让人知道，知道的人多了，就送不进去，送不进去，事情就办不上。四是要表面十分死心地维护领导，要不惜牺牲个人的利益，这样往往可以和领导建立铁关系，只是这种牺牲并不像你们那种哥们意气，要两肋插刀，而是轻而易举，因为领导毕竟是领导，一般情况下是轮不到插刀的地步的，这些方面你们这些大学生和六十二相比就差多了，你们给人家提鞋都不配，亏还是大学生哩。”
乖乖，这个人的头脑并非不毛之地，而是聪明绝顶呀！人不可貌相。
“那天我就是按第四点做的，很对不起你，但我必须得那样做，做是一回事，给你道歉是另一回事，因为对不起你，也因为你司老师恃才傲物，其实傻子一个，吃了那么多亏还不醒悟，我同情你，将我半辈子的经验全倒给你了，醒悟不醒悟在你。为了补偿你的损失，这三百元钱你收下，算是你挨了一拳挣的。没有什么你所说的人格、良心的事。这几天我估摸着还有人来，你不要白不要，挨了打不能白挨了！”
乖乖，这个人不是吊死鬼相，而是精灵鬼，果断鬼。
司骡问满会计，为什么要一而再地给自己道歉，为什么他断言还有人来，自己一不当官，二没金钱，是掉到粪坑里的龙，打了就打了，道什么歉，值吗？满会计神秘地笑了阵，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说无缘无故打了人，心里总是不踏实，总有愧疚，实在对不起，对不起。
果然，没过三天，司骡接受了四个人的道歉，收入了四百五十块钱，六包奶粉，几盒半拉子烟。他说可以挨过这个年了。
夏之冰对此一直没表什么态，只在听了司骡的话后说：“能屈能伸真君子，只是不要忘了，你的名字叫司骡，而不是死鼠。”
司骡黯然，到此境地，夏之冰尚能如此，复复何言？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这些本不属于自己的飞来浮财，司骡打算以后清还，还要加利息，现在权当是有息贷款，可是本该属于自己的，怎么去争取呢？
也许满会计说得对，做得对，“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人心都是肉长的，司骡也像满会计一样，准备了一条“金白沙”烟，两瓶“西北星”酒，深更半夜敲开了区长家的大门，可是区长家不是司骡家，那门并不是随便就能进去的，区长只探出头来说，如果是公事，等上班后到学区谈，如果是私事，没时间纠缠。
司骡不放弃，也如满会计一样，二次拜访，结果和第一次情况相同，也许领导和普通人不一样，刘备尚可三顾，司某何不三顾。
第三次，天上冒着干雪花，北风呼呼地刮，已经到了一年里最冷的时候，人们都老早地圈在了自家的暖窝里，司骡在这样的天气里去拜访，更能显出悔过的诚意。司骡没有摩托车，连自行车也不大有了，只好步行，步行也好，更能显出悔过的诚意。到了区长家门口，似乎时间还早，大冷的天也不见有人走动，就在门口多站一会儿吧，不是有程门立雪的故事吗，这也更能显出悔过的诚意。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司骡感到浑身抖得历害，他自我安慰，这是心里紧张，这几年全球天气转暖，虽然自己有怕冷的毛病，但还没有出现过这样冷得发抖打颤的事，不过发抖也好，显得真正可怜了。人们有一种感情是同情加巴结，像阴阳脸一样，会变，对弱者是同情，对强者是巴结，弱者越可怜，同情心越多，强者越强大，巴结情越浓，陌路人之间发生的人间真情，熟人之间发生的人间真情，亲友之间发生的人间真情，甚至父母子女之间的人间真情，也都多少存在或同情或巴结的情感，唯其如此，强者才有强的伟大与奉献的快感乐趣，弱者才有弱的补偿的平衡与慰藉。否则平起平坐，即或是心理的平等，也不会发生这样的感情……
想的时间长了一点，头上已落了颇厚的一层干雪花，那缕惹祸的八字胡上，也结了硬硬的一层冰，冷气不再是由外入侵，而是由内向外逼了，冰候应该说差不多了，司骡又敲开了区长家的门。
开门的是区长的结扎外又生的女儿晶晶，十二三岁，因为是结扎后生的，是计划了但又生下了，乡政府研究决定，叫做结扎外生育，而不叫计划外生育，反正是不降职不罚款不处理。晶晶读初二，是学校里公认的校花，不但长得灵秀可爱，而且学习拨尖，为人稳重，全没有她老子的那种霸气，造化也许喝醉了酒，将神秀钟于这样的人家。
“司叔，你找我爸吗？他不在。”晶晶说着递给了一杯热茶。本来在外面的时候，只是浑身发抖，可一进到暖房里，牙也发抖了，“得得得”，上下牙直打架，说不出话来，一杯热茶下肚，才多少安慰了它，不那么抖得厉害了。晶晶，真是个好女孩。司骡擦净了全雾的眼镜，慢慢扫视了一圈，虽然他和区长在同一个学区工作，但坐在区长家在司骡还是头一次，沙发是真皮的，地板是马赛克的，电视是二十九吋的，冰柜是容声的，说工资区长比司骡低，说老婆，区长夫人是标准的家庭主妇，说家庭，区长家顶十个司骡家还不止，司骡呀司骡，动辄以天下为已任，忧国忧民，你忧过家吗？家都不治，何以治天下？和区长比，你只能是司骡，只能受这种窝囊气！
找话说吧，和一个初中生，一个十二三岁的天真的中学生，有什么可说？本来作为老师，见到晶晶的一刹那，就已经觉得无地自容，比受了几次区长的冷落还要难受，以后站在讲台上，面对像晶晶这样的学生的眼神，还怎么谈理想，讲人格，还能找到学生崇拜的眼神吗？作为一名教师，只有在学生和类似学生的人面前，才能真正体会到教师的高尚，如果没有了学生，教师也和其他人一样，也无非是蝇营狗苟、卑鄙无耻之徒，教师高尚，是因为他的上帝纯洁。
晶晶又给满上了茶，司骡贪婪地一口气全喝完了，空着身子逃也似的离开了区长家，像完成了一项不光彩的任务一样，汗颜而又兴奋不已。
可是第二天中午，司骡的“金白沙”烟和“西北星”酒又原封不动地回到了他们家，而且是付萍带回来的，只丢下了一句“区长带给你的”冷冰冰的话和一副在司骡看来十分鄙夷的眼神。
看来满会计的经验不一定适合每一个人，人心也不一定都是肉长的，司骡失去的太多了，四个月的工资外加多年树立的人格，失去了“司骡”的大号，失去了“阿凡提”的雅号。不行，既不能就此夸下去，也不能就此罢休，自己失去的自己要找回来，阎王爷好见小鬼难缠，虽没有靠山可还有青天，学区区长，副科级，充其量还不能算个官，只是一乡教育界的土皇帝而已，应该找找管官的官。
司骡精心地包装一番，拿上两次巴结未遂的狗肉，“金白沙”、“西北星”，找到了县教育局王局长家，王局长认识司骡，司骡上高中的时候，王局长给他上过四节课，然后调到了教委，算是老师，司骡们成了“不法分子”的时候，王局长还是教委人事股股长，参与过处理司骡的事件。
司骡刚进门，王局长就说：“噢，是这个小伙子，敢不是又犯了什么法吧！”司骡说：“没犯没犯，司骡想老师了，来看看老师。”
王局长说背背搭搭地，是什么，司骡说没什么拿的，是自家拴养的一条狗，吃肥了爱咬人，惹祸招灾的，不知老师爱不爱吃。
“是拴养的？”
“再哄谁也不敢哄老师呀！”
“好好好！坐坐坐！狗肉是好东西，那又是什么？”
“是学生买的一点礼物。”
王局长打开包一看，转身盯着司骡说：“小伙子，肯定有什么事，说说看。”
司骡就把“普九”验收前前后后的事一五一十地说给了王局长，王局长听完后说司骡不好好工作，尽惹祸，“不过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老谭过分了点。这样吧，你回去，我过问一下。”
司骡走的时候，王局长硬要他把烟和酒带走，司骡急得眼泪都下来了，王局长折中了一下，送给司骡一条紫兰州，两瓶汾酒，司骡忐忑不安地收下了，忧心忡忡地回家候信儿。
腊月十四日——正是学生放寒假的日子，早上十点钟，司骡接了一个十分惊喜的电话，是教育局王局长打来的，说他们在本学区检查工作，中午要到他们家看看，特意安顿他不要准备饭，准备两瓶酒好了。
酒有，就是王局长的汾酒，不够再买，小卖部里没有汾酒，但“西北星”，“条山玉液”，“皇台”酒都有，饭怎么准备呢？特特安顿不准备也得准备，想来想去，还是做一锅清清的扁豆饭，炒两只纯纯的柴鸡子。他安顿好夏之冰做饭，自己出去买鸡了。
十一点，王局长又来了电话，说他们正在巴沙镇饭店里吃饭，十二点至一点准时到达。司骡的扁豆饭只差下面了，两只柴鸡子也已炒到锅里了，两口子忙着扫地，擦桌子，点卫生香。这可是他们家——也是全家属院来的最大的官儿呀！
整一点钟，王局长来了，随行的有教育股股长，司机小李，学区谭区长，学区办主任，学校老校长，教导处主任，还有桥头中学的校长和总务。这九个人一桌没办法坐，只一个转角沙发，区长、老校长让王局长、郑股长、小李坐，说他们是客人，王局长让区长，老校长坐，说他们是小司的顶头上司，互相客气了一番，王局长，区长，老校长，郑股长就了座，司机小李坐在了床上，其他人坐在小方凳上，教导主任还在一边站着。
司骡不会让客了，自始自终讪讪地，小声说“请坐，请坐”，但他的声音除自己听见以外别人都没听见，好像别人是主人，他倒是一个不受欢迎的客人，等人们都各自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他才看到主任还站着，就把主任让到床上坐，主任发现桌子上实在没位置了，就略显遗憾地坐在床边上。
司骡让了烟，又让茶，王局长要了一杯说，谁要就放，不要就不放了，结果谁也就不要。司骡叫夏之冰端肉，王局长说特特安顿你不要准备饭，就是不听话。司骡说没准备，没准备只炒了点鸡肉，农家养的柴鸡子。区长说都刚坐了席，没人吃。王局长说柴鸡子就尝尝，不吃一点辜负了学生的一片心意。王局长一尝，大家也都就尝，两只柴鸡子差一点不够了，王局长说这柴鸡子好，柴鸡子肉香。
桥头中学的校长把总务叫出去了，进来时只剩了校长一个人。
司骡请示，没什么好做的，做了点扁豆饭，吃不吃了？老校长说都吃得饱饱的了，谁还吃你的扁豆饭！王局长说舀一点，少舀一点，坐席时那点香头子没吃舒服。没有小碗，就在大碗里舀了半碗，除老校长外，谁也吃了半碗，王局长还多吃了少半碗。他第二次吃时，老校长说真的好吗，我也陪局长吃一点，就也吃了半碗。
饭后，司骡给敬酒，王局长没有推辞，喝了满满两杯，抿抿嘴，又看看酒瓶，说还是正宗的汾酒呢！司骡说：“我能有汾酒吗，还是上次老师送的两瓶，没敢喝，今天老师大驾光临，个家的酒个家喝，不好意思。”
“你这个学生，这么长的时间了还没喝？专门省下来待老师吗？知道你这么抠就不送给你了，听说你好酒也不过是叶公好龙。”王局长又转向区长说，“我这个学生，本指望是个大材料，给我们争口气，谁知指望空了，志大才疏，尽惹祸，老谭还得好好指教指教。”
区长说不敢，不敢，司老师是学区教学干将，语文权威，历年的初三把关教师，以后定会脱颖而出。
司骡给其他人敬酒，都站起来，说要和司骡碰杯，敬酒就免了，连区长也特别要求和司骡碰杯。司骡心里又敬又怕，还有一股暗恨，但还是不自觉地和区长碰了杯，只有老校长坐着没动，规规矩矩地喝了敬酒。
由王局长挂帅，把教育局三人和司骡划成了一派，其他人一派，两军对垒，正式摆开了战场。区长瞅空叫司骡出来，说是王局长兴致很高，问酒够不够，司骡说只有两瓶，不够再提别的酒吧。区长又叫学区办主任出来，到巴沙去买酒，必须是汾酒。
一直喝到了下午四点半，共喝了六斤半酒，都喝得非常高兴，但都没喝大，司骡正要张罗着做饭时，王局长说喝好了，今天这个酒局喝得最好，饭就不吃了，喝掉小司的酒也多了，该结束了，司骡刚要解释，他们已经都站了起来，说走就走了，没容司骡解释什么。
王局长刚上车，桥头中学的校长说：“司骡，你不是还有东西送给王局长吗？”司骡茫然。他又说：“你忘了吗？是你自己扣在你们家洗盆下的，你看看去就记起来了。”司骡更加茫然，到院子里的南墙边，果然找到了倒扣的洗盆，揭开洗盆，看到四只汤好的柴鸡子，分装在四个塑料袋里，又全装在一个大塑料袋里，干干净净，整整齐齐，表面已有了冰花，但局部还有温热，看来是刚汤好不久的。他提上鸡出去了，在桥头中学的校长的热情帮助下，送到了车上，王局长点头收下了。
第二天，学区会计来取剩下的两斤半酒，顺便给司骡发给了他四个月的工资。并说区长就是要给他施加点压力，改一改那种驴毛病子，要不是快过年了，还要局两天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