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课一月,司骡确也彷徨无聊之极,只是在别人看来,倒反清闲自得,悠哉乐哉,有人密奏学区,说司骡不但不知悔改,还酗酒滋事,大放厥词,诽谤领导,中伤党政,反动透顶,罪大恶极,建议停职,还应停薪。
这几年,自教师节前将教师前八个月的工资足额发清后,后四个月的工资一直拖欠到下一年元月份才给发放。到了元月份,没有存款的单职工教师基本上都囊中空空,司骡更是囊空如洗,举债度日,亟盼那四个月的工资一次到位,还清债务后,尚可应付过年。
元月十日,年终总结结束,新的一年的预算开始,教师们金瓜坠地,四个月的工资拨来了,个个都喜挂眉稍。
发工资那天,司骡老早去学校等工资。会计提工资还没来,他就在各教研室转悠,无话找话地海侃。老师们都不十分热情,本来是要等到上课铃响后才进教室,可现在都只打个招呼老早拿上教本到教室门前候课去了,说是“普九”检查以后情况不比以往了,不能三弦子当二胡拉了。没课的教师都在写教案,批改作业,有一句没一句地敷衍司骡。他没意没思的,看到和校长闲着,就去副校长室挨时间,和校长很是热情,不但给司骡敬了烟,还破例给倒了一杯热茶。
“司骡,想个办法,给学区上个香,赶快上班吧!这样混也不是个当教师的态度。”和校长表现出了极大的关心,司骡一时还揭不开面子,不领情,还是无所谓的态度:“工作不搭,工资照发,和校长你说,何乐而不为?神仙也无非如此!”话虽如此说,可心里也在盘算是得想个办法了,只是办法何来?
和校长听了司骡的话,两眼眯缝着盯着司骡说:“工资四个月的都来了,你是我们学校的第三高工,年轻人里的高工呀,你一月是多少?”司骡说是九百七十四块半,“那么四个月,四九三千六,四七二百八,四四十六,四五两块,三千八百八十八,啊呀,很能仙两天呀!”司骡说是三千八百九十八,和校长说对呀,快上四千了,好好逍遥逍遥。
正说着,会计来了,司骡告辞了和校长,到会计室领工资。
会计——平时叫总务主任——消消停停地把钱放进抽屉,消消停停给司骡敬了一支“中华”烟——凡领工资那天,会计是必有中华烟的,只是轻易不给别人敬——消消停停拿出工资花名册,又消消停停递给司骡鉴名专用笔,才翻开了花名册,司骡已鉴了名,却发现自己的工资栏里是空的。这时会计才说:“哟,我还忘了,你的工资学区没拨,你还得到学区去领。”
突然,司骡脑子里“嗡“的一声,神色灰暗了,他一句话也没说,放下笔,低着头,连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回到家的,一声不响地蒙头而睡了。
下午,夏之冰回来后,照例做好了饭,做饭期间,司骡根本没有睡着,想翻个身,身体压得十分难受,可又不敢翻,怕被夏之冰知道他没有睡着,问他什么。饭熟了,夏之冰没有像平常一样叫司骡,而是到床边轻轻把他拉了起来,司骡乘拉的劲,一下子就起来了。但草草吃了一碗饭又睡下了,夏之冰把锅碗洗刷后,也没有开电视,等儿子睡熟了,她才上床。
“你的工资没有领上吧?”
“听我们校长说,你的工资是学区扣的,情况还没上县,有可能还能拨下来。”
“明天你该下棋还下棋,该喝酒还喝酒,等心情好一些再想办法。”
司骡只是沉默,他知道,连续几个月赊的烟酒钱,少说也有三四百元,明天,市长——小卖部老板——肯定要来结帐;这两月的电费,电视收视费,赊的一车煤费也要开支;借乡邻的一些零帐也要还——司骡在家属院很少借钱,单职工或没钱可借或有钱不外借,双职工大都是锦上添花之辈而无雪中送炭之人,小市民的市气是很重的——倒是和周围乡邻关系不错,好张嘴,只是要勤借勤还,再借不难,可现在年关在即,拿什么去还,零零总总也有一千多块的帐明天就有上门索要的。还怎么能出门?能下棋?能喝酒?
第二天饭罢时,司骡怕碰上熟人,抄小路到信用社去贷款,正赶上主任喝酒,要司骡打一关,司骡哪有心情,万分推却,而主任就是不肯,他才真正感到了什么叫“心情不好不喝”的喝酒经验。勉强过了一关,心里不受,悄悄出去吐了个干净。本来司骡崇尚空腹宴酒,空腹喝酒才知酒味,所谓酒肉并行,那是对酒的糟蹋,可平时毕竟不是真正空腹,今天才是真正的空腹,才知什么叫“空腹饮酒的难受”。吐完后他也没再进酒场,将主任叫到门上问话,主任说:“哟,坦坦荡荡的司老也成了小媳妇,有什么话还要悄悄说,不去!”话虽如此,人却已离开座位。同学关系,就是不一般,总是话臭行香,不像同事关系,话香行臭。
“老同学,帮个紧忙,给贷点款。”
“你们不是昨天才发的工资吗?今天又贷款何用?”
“唉——”
“不要叹气,我还没听过司老这么丧气的声音。”
“我不但被停了职,还停了薪,一分钱都没领上。”
“活该!谁让你不面对现实,你认为你是谁?老是什么风格,什么忧国忧民的,就不知道忧忧自己的事,这个忙我无法帮,一则还不到放款的时候,二则我也已经调动了,昨天交的帐。”说着,从自己口袋里掏出了一沓钱,“给你这五百元,拿上先应急,然后再想正经办法,你总不能光靠贷款过日子吧!”
五百元,应付了几笔上门帐,已进了腊月门,别人家都紧锣密鼓地开始办年贷了,司骡还在愁几股紧要的小帐,他每年给学生们上一遍《白毛女》,现在自己的心境和处境与杨白劳何其相似!
但是,也有不如杨白劳的地方,杨白劳可以卖豆腐躲帐,司骡不可以,杨白劳还有女儿顶帐,司骡没的顶,怕见人偏来的人多,电话收费员上门了,电话费是八十八点八零元,哼,确实是吉祥数字,可吉祥不等于不收费,找遍了口袋的角角落落,也只找了三十八元,还凑不够零头,准备打欠条时,在钢笔盒里发现了不知什么时候冷落下的一元钱,算是排上了用场,凑够了零头,打了五十元的一个整欠条,说两毛钱不用找了,打发了电话收费员。司骡这几年的基本建设,一直处于赤字状态中。最先是半买半赊了一台电视,觉得那物件是家庭最需要的,香港回归那么重要的镜头他跑了三家才看上,后来还被人说成是死皮赖脸,赊!电视账没还完,又赊了一台洗衣机,盖因一套衣服第二天急着要穿,到春花家去烘干,她的洗衣机排水管给冻实了,到秋荷家去烘干,恰好来了客人,地方有限,抱歉抱歉,六十二家烘干了,却被六十二说了句:“求爷爷告奶奶的,自己也买上个吗,你敢比我强点嘛。”这物件确实是家庭最实用的,赊!后来拉电话时,司骡本来是不拉的,可同事们说他从赊女人开始,什么东西不是赊的,赊盖了房子,赊买了电视,赊买了洗衣机,再赊个电话有何妨?司骡赊买的时候,也常说虱子多了不痒,赊帐多了不急,老婆都能赊,还有什么不能赊的?只要有人愿赊,自己就敢赊。也的确有人愿赊,他也就敢赊,但各种赊帐总是年底还清,从不让赊帐过年。虽然赊帐一个跟一个,也从没有今天这样一块钱都显得如此重要过,钱儿!欠儿。平时梦夏要钱,司骡抱定“再穷不能穷孩子”的信念,吃定“自己穷了少年,不能让孩子穷了童年”的原则,动辄一元一元地给梦夏零花钱,可关键时一元钱让人足以十分尴尬,俗话说“越有的越啬,越啬的越有”,此话也许有理,据说财神保佑的,就是葛朗台、高老头、严监生之流,因为只有这类人,才是财神忠实的信徒,也只有这类人,才能迷信金钱,宏扬财神美德。否则像吴敬梓之辈,虽说旷达洒脱,视金钱如粪土,可财神哪有那么多粪土似的金钱让他随意洒去?
司骡还没把金钱经念顺当,又听到催交电费的声音了,这电费,也是一月交一次,可怎么总觉得有点快,什么都能欠,电费不能欠,电老虎是不认人的,只要一欠电费,马上就断电了,他们不管你什么困难不困难的,谁也讲困难,谁没困难?国家的电业还办不办?电费不能欠,尤其是年关的电费不能欠,否则过年时别人家光芒万丈,只有他司骡家黑暗一片,别人的冷嘲热讽全当耳边风,只那梦夏每天跑到别人家坐冷板凳看电视的滋味,何其难受?设想年三十晚上别人家看文艺晚会团聚熬夜,梦夏欲招回家不能欲罢不爽,心境如何?
电视收视费的收费员也快上门了,一年中就数春节电视最有价值,人们最有空闲时间去看,总不能在这看电视的黄金时间没电视看吧!
过年的酒可以少喝,可以赊,烟可以少抽,也可以赊,菜可以少买,肉可以不买,但面粉不能少买,更不能不买,还要买花炮,发福钱,走亲戚,访朋友……
形势逼人,是得想办法了,趁此也学学烧香经吧!
脸皮是逼厚的,司骡不会巴结人,只是重面子,脸皮薄,只要脸皮厚了,方法他是知道的。有人说这是一门很深的学问,那不是为巴结人的行为遮丑妆金吗?凭他最引以为自豪的一颗充满智慧的脑袋,还不会巴结人吗?那又不是造原子弹呀!
区长好吃狗肉,司骡厚着脸皮死缠硬磨将自己姐姐家看门的黑狗弄到手,请人杀了,然后堂而皇之地送到区长家,他不怕别人说他行贿,因为他已经找好了理由,说是区长山里的一位朋友给带给的——受贿的人都心照不宣,谁还去追问是哪个朋友带的!又不是傻瓜。可是区长就是不收,的确还追问是哪个朋友,为什么不自己送来,这不明摆着是行贿吗?是看不惯区长的清廉想抹一把黑,还是想在反腐倡廉的关键时刻推人下水?游手好闲,尽想馊主意,走歪路子,是何居心?
正题没谈,还挨了“清廉”的区长的夹七夹八的训斥,白白要了一条很可爱的狗命,“他爷爷的”,司骡还没有这样舔过尻子,的确还舔到了痔疮上,自己恶心不说,还舔疼了人家,于是大吼——姓谭的,你是什么东西,又是什么货色,谁不知道,还既当婊子又立牌坊,假充什么正经,我操你娘,娘的娘,娘的娘的娘!
区长还没动手,正在区长家“办事”的两个中学会计,几个小学校长一起前来“劝架”,直“劝”得司骡鼻中流血,眼冒金星,才劝到了大门外,一包狗肉也随之被扔了出来。
“狗仗人势,狗仗驴势,狗眼看人低,你们的妈的屄。”司骡气得无话可骂了,骂乏了,只好灰溜溜地背着狗肉回来了。可是一连几天,那些咬了司骡的狗们,陆续地在夜深人静时来给司骡道歉,有提一包奶粉的,有提两斤糖的,还有表示给司骡经济援助的,借给他三五百元,什么时候有钱什么时候还。
第一个来看司骡的是满会计,他在司骡床前说了许多话,但司骡什么也没听见,他临走的时候,司骡将他拿来的一包奶粉扔到了他的怀里。满会计又讪讪地十分小心地把奶粉放在桌上,清廷奴才似地倒退着出门,司骡一把抓起奶粉走出房门,准备扔到大杂院里,吓得满会计赶紧抢过奶粉,做贼似的走了。
可是第二天晚上,满会计又来了,不早不迟,和昨天一样,正是家属院里大部分人家熄了灯,司骡家也准备扣门的时候。奶粉由一包增加为两包,一进门就跪在了司骡的床前说:“司老师,你大人不计小人过,我是小人,我不是人,我是畜牲,你要是不原谅,我就跪着不起来。”
司骡看到,满会计五十多岁的人了,脑门上已成为不毛之地,大眼袋,半合嘴,牙齿不撅却全露在外,连牙龈也看得清清楚楚,眼中是一惯的忧郁又加了几分恐惧,标准一个吊死鬼相。此人号称牛皮灯笼——里亮外不亮。他为人一贯陪着十分小心,也不知道那天他吃错了什么药,竟也动手打了司骡。
在满会计下跪的一刹那,司骡已经原谅他了,不管什么原因,自己和他不也一样可怜吗?自己到区长家不也是为了求得其原谅吗?几十年的风风雨雨,铸就了满会计身不由己的性格,对一个身不由己的人,不原谅又能怎样?况且从满会计身上,司骡看到了自己不具备的优秀品德,那就是:
自视渺小,敢于勇于锲而不舍地认错。
面场上是人,太阳落山后是什么都可以。
是权势的走狗又不忠实。
一般情况下,不需要人格,不坚持做人的原则。